养 草 书 斋 记


  养草书斋记

  一

  我想养点闲花草,因为书斋太窄小。

  窄小且霉,无窗的日子只能听雨。环壁皆书,有鼠活动其间,驱之不去;走廊光线暗淡,小心碰头;门开一线天,人须侧身过,瘦子勉强可,胖子要减肥。遇有学生、朋友、同事、和关心我住房的领导来访,站的地方也没有,只能门口钉一排钉,把来的客人,统统挂在墙上。

  没有人真被挂过,也许怕?其实,书斋小不可怕,只怕俗,因此想到养花。郑板桥说:“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有一盆就香,二盆三盆就会雅起来。

  二

  养什么花呢?事先没有设想过。

  牡丹太富贵,不适合读书人,还是让给“先富起来”的个体户养吧!荷花最清高,可哪里觅这一亩半亩不深不浅的池塘?菊花固然好,但要到秋天,我没有耐心。不管什么花,养起来再说。正这么想,有人送花来了,送的君子兰。

  久慕芳名啦,我快乐得担心,我的小书斋不配,她的高贵、雅致、清香,我消受不了。我如何奉侍她,你可以想象。我发誓一辈子让她饮琼浆,沐雨露,白天在最高一层的阳光里灿烂。

  我买来一大堆花经,不懂就翻,处处赔小心。浇水、施肥、除虫拔草,书上这么写着。草是花的敌人,必须拔去。

  我觉得草和花是朋友而不是敌人,因此,刚拔的时候,极犹豫,下不了手。

  春天的原则是竞争,竞争的原则是公平,我有什么资格剥夺盆草生存的权利?草虽卑微,不同样是她们脚下土地的所有者?

  但人人爱花,没有人为草考虑;为了花的荣耀,草只能作沉默的牺牲。她们的族类太多,物多必贱,这是一个悲剧。

  我一开始就注意到草的存在,并努力按春天的原则办事,允许她们同在花盆里,为她们渺小的绿,正可作花的陪衬;花是红粉佳人,需要草青裙的婢仆。

  但小花盆容纳不了过多的插足者。一不留神,竟然长满了,草盛花稀。

  三

  有一次,花昏厥过去,我疑心是草的谋害。愤慨中忘了原则,拔草,一棵不留。它刚冒头,立足未稳就去拔。拔去大的长小的,拔了这边长那边,她顽强地长,我顽强地拔。

  然而花,就在我与草作斗争的时候死了,简直是噩耗!

  我悲伤的程度与尽心的程度成正比。为证明我的虔诚,再养别的花:杜鹃、月季、茶花,全都活的进来,死的出去;绿的进来,枯的出去,宠之愈甚,弃之愈急。只留下一堆堆枯枝败叶给我纪念。

  我不要这些纪念,看它们只会引起伤感,我把盆堆出去,叠在没有阳光的角落里。尽管每只空盆里都有一段令我动情的失恋故事。

  我的书斋依然霉而窄小。

  四

  春夜,一轮朦胧月,纸船一般,在梦海里沉浮。

  耳畔、心里,是什么在涌动?在骚扰我?越来越清晰,简直是千军万马在齐声呐喊,我听到冲锋陷阵最悲壮的号声;排山倒海进行着伟大的北伐,如月激起潮水般涌起突如其来的共鸣?

  听得很清楚,起来寻找,什么也没有;躺下,又在耳畔骚扰起来,如此反复,终于听清了:有战士在擦枪、拔节、啜水。走到室外,翻开倒扣的花盆一看,猛地愣住了──

  啊!从哪里来的这密匝匝的油油的绿?这一簇簇透明的生命?一盆盆陌生的草原?昭示着生命原色的意义。

  我惊喜得不能自抑,几乎是用道歉的口吻轻轻地问:是你们吗?是你们又回来了?趁花不在的时候?

  不记仇了吗?你们,这些,拔不完的后代。我终于明白了:在一场毁灭性的大劫之后,最能生存的还是卑贱者。

  即使在无花的时代,你们并不寂寞。不求喧哗,只求默默地发展自己,用充满个性化的绿色涂满空间,也就够了。

  居然还开出小花,在春天将尽的时候。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像落在盆里阳光的碎屑。知道进不了《群芳谱》,仍然艰难地证明自己,对蔑视你的人?

  五

  我忽然感到一阵内疚,赶忙歉意地把草搬进屋,端端正正地放在原来花的位置上。并且宣布:书斋,从此,养草了。

  我终于悟出:与寒舍最相宜的是草;懂得草,也就找到了自己,因以名其斋。

  甲戌春日晴窗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