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郑州


二十岁的时候,我终于成了哑巴。

一个正常的人变成哑巴,这是不正常的。不过这真是书本害了我,经常叩问存在的缘故,我成了悲观的虚无主义者。沉默的久了,我便不想说话。当我学哑语基本上达到自学成材的境界时,我便真的不会说话了。

成了哑巴之后,父母便越发的讨厌我了。从小我就是不被喜欢的。记得小时候洗白菜,我总要把每个叶子都好好的洗洗,确保每一片都干净为止。这时妈妈就会走过来,劈手夺过菜,整把摁到盆里,呼呼啦拉淘淘,甩甩,捎带着骂我:“叫你干啥都不行!肉死啦!慢得跟下神一样!”再有就是我不会做饭这一点,也没少挨骂:“看看人家青青,她妈去打牌,回来人家都把饭做好了,你就不会学学。笨来笨伤了,懒来懒柿子疙瘩一样,将来去婆子家有你好挨的!”每次过星期或是放假,妈妈就命令我下厨房。但我的资质实在太差,做了两次,妈妈嫌我做的难吃,就自己动手了。事实上到如今我也没学会怎么做饭。大了就这么一点好处,妈妈不再逼我学做饭了。她现在愁我嫁不出去:“俺不愁俺王强,就愁你,将来咋办呢?”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同是父母生的,差别咋就那么大。弟弟算得是武家胡同第一美男(除过去胡同口开药店的那个长得跟王子似的帅哥之外),女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走到哪儿都有人喜欢。我却集笨丑傻哑于一身,这实在很不公平。弟弟还常常出息我:“看你差来跟电打了一样,当初咋考上大学了!”

我不光在家备受打击,在学校里也是。我觉得郑州不能呆了,我要逃跑。于是我买了今生的第一张火车票,企图逃到远方去。

2006年6月30号中午两点的时候,我终于坐到了火车上。第一次坐火车我简直要晕过去,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与我同行。天气又热,我几乎要闷死。刚坐下来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我的座位在一个美女和一个帅哥之间,既不临窗也不挨过道,而对面一个大人带着他的两个小孩坐在一个位置上!可以想像这是怎样一幅不可想象的画面!我悲惨到目光都没地方放。临窗的美女正和车窗外一个短粗的男人深情告别着。右边的帅哥问我到哪里,我给他看了看车票,他说我也到西宁。我微微把头点了点,便转过脸向车窗外看去。

2点20分的时候,火车终于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有点不对劲,回头一看,那帅哥竟然头歪在我肩膀上睡着了。同时我看到他手里还拿着一本崭新的《读者》,上面写着名字学校。原来是同一个学校的,药学院比我高一届的学长。我想既然是校友,就让他靠一会吧。我继续看向窗外。美女吃东西的样子自然也铺进了我的视野。她那种优雅的姿势让我觉得做的太过了,演电视也不用那么夸张的。窗外一辆对开的火车呼啸而过,只见那女的头往后微微一仰,嘴巴张成略扁的O型,把手里的食物一丢,双手缓缓放在胸口。这个动作足足保持了半分钟之久。

车到洛阳站的时候,过道上的人动了起来。右边的帅哥也醒了,他把杂志放进袋子里。这时候,美女开始隔着我向帅哥借书看。我心想,这故事有个优雅的开端了,肯定是要继续下去的,即便是没有条件,也要创造了条件继续下去的。而我,便成了重要的障碍。我决定到别的车厢走走,换换空气,同时也成全我的左右邻。

小满就这样,走到另一个车厢。

那个车厢出奇的安静。她一进来,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她。他们面无表情的注视,让她有些吃惊。她努力回忆这是走到的第几个车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是恐惧,那恐惧就像是猛地裂开嘴的石榴,在心底绽开来,怎么也收扰不住了。她想转身,却动不了。她看向窗外,金黄的麦子在夕阳的光里静静地站立着,等待着收割,而远山上的夕阳,仿若一个老头咳红了的脸膛。突然就有什么把夕阳一下子揪到地下去了,那一刻,天陡然暗了,所有的光隐退,大地一下子就空了。

火车驶进陕西时,也驶进了夜幕。黑沉沉的天,仿若乌鸦铁青着的脸。车里的人们都有些倦怠了,而江小满却没有一点睡意。她转回自己的车厢时,便看见帅哥校友和那天水的美女在谈着音乐了。这个故事果然发展得不错,小满便转身往别处一个空的位置上坐下来。桌子上放着一些桔子皮,上面居然还有字,小满拿起来看,那分行的句子分明是诗了:“

冬天的大手,从北方伸来,一把就握住了郑州。

把气温挤到零下,留光脚的麻雀在枝头咳嗽

而寒流一用力,就卡断了街头那个梦游者的咽喉。

那年冬天,大雪下来的时候

王兴死在郑州。”

小满四处看着,并未发现谁在吃桔子。

“那人刚走。”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小满并不回头看,起身便向别处找去了。

找了很久,她也没有找到任何和桔子有关的迹象。也许只是谁的一个小游戏,她想。乘务员推着小餐车过来卖晚饭了,她要了一份盒饭便在旁边一个空位上坐下了。对面是一位美丽的女子,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想了许久,她才想到一个形容词:气质,不过这好像是个名词。吃完饭,她便直直盯着那女子看了。那女子发觉了,她淡淡笑着,盈盈的目光望着江小满。彼此的目光都很深,小满便陷进去了一点点。

“你满怀心事。”女子说。小满点头。

“其实大家一样。”女子又说。小满一听,心想两句话她就要把话题转到自身去了,她并不真的关心我是谁,她只关注她自己,这是多么强烈的倾诉欲望!

果然,那女子要说起自己的故事了。在此之前,她先从包里取出MP3,打开,把耳机塞我的耳朵。在悠扬的钢琴曲中,她深思了一会,又用一手支了下巴,眉目低下去,望着我手里的桔子皮,开始自言自语了。

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钢琴曲一放,我就听出来那是《梦中的婚礼》。伊利是我十分要好的小学同学,很漂亮,而且是学音乐的。整个暑假,她都呆在家里练钢琴。她很烦,但必须弹,要让楼下做生意的父母听到,这是父母对她的期望。她就邀我到她家里,一边弹着,一边和我聊天。有次我听到一段曲子,觉得有些忧伤,便问她是什么名字。她说是《梦中的婚礼》。我说我喜欢,她便给我弹了多次。听着听着,我的眼泪就落下来了。本来那该是甜蜜而又梦幻的,我听起来却伤感至极。

当我把《梦中的婚礼》听到第九遍的时候,我发现那女子已经恢复了平静,微笑着望着我。我便摘下耳机还给她。我起身要走,又停下,举起手中的桔子皮,看着那女子。她茫然地摇摇头:“王兴是谁?我不认识。”

江小满有些失望,继续寻找。她问了好多人,可就是没有人认识王兴。正当她想从站在过道上的一个人旁边过去时,那人突然掏出了手枪,把枪口顶住她的腰:“打劫!到那边去!”她顺从地坐到那人指的右边去。那人坐在她对面。她看得清清楚楚,是个漂亮的年轻男子,尤其是那双眼睛,十分好看。他的目光很深也很低纯,仿若一个天真的孩子,怎么看都不像个强盗。但他仍把手枪对着她,说“把你所有的东西都给我!”

江小满低下头从桔子皮里捡出一块还没有写上字的,用右手小姆指的指甲在上面刻:“我一无所有。”然后举到强盗面前让他看。

他略一沉思,把枪收起来,然后微笑起来,对她说:“你一定是生病了,我以前是个医生,对这种状况十分了解。你不可能是一无所有。你一定是碰到什么事情太绝望了,以致于如此悲观。你还有生命,你还有家人,你还有朋友,你还有双脚把你带到远方,用手做很多事情。你怎么能说你一无所有呢?尽管你可能有些不如意,但你也要努力活得如意。既便真的达不到如意,你也要活得看起来很如意。不能让别人轻易就看你笑话,太笨了别人就看不起你……”

江小满有些生气了,但强盗还在滔滔不绝。

“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的或者精神科医生,但也不一定会有用。我以前就是干精神科医生的,但我遇到了一个精神病患者,他是个强盗。后来他病愈了代替我做了精神科医生,而我则变成了强盗。说起来也许你会不相信,不过这是真的。这很符合辩证法,也更像太极图,黑的变成了白的,白的变成了黑的,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有的人正从黑变白,有的人正从白变黑。各自变化的速度不一样,所以现在有很多白不白,黑不黑的灰色东西,像灰色收入啦,潜规则啦…多着呢。大黑的东西多了,我个人一点灰又算得了什么……”

江小满实在是气不过了,便开了口:“停!强盗有这么啰嗦的吗?”

强盗一惊,停住了,问:“你怎么会说话了?”

江小满说“还用问呀?被你给气的。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强盗摸摸鼻子,说:“既然已经到了这份上,我对你说了这么多心里话,咱们也算是朋友啦!但我必须抢一些东西,这是做强盗的规则。”

江小满说:“可以。”

强盗说:“那就抽你一点血吧。”

江小满便把右胳膊伸出来,看着强盗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箱子,拿出一个注射器,把细橡皮管装在后边,又取出一个针头,用镊子夹出一团洒精浸泡的药棉仔仔细细地给针头消毒。做过医生的强盗轻易就找到了血管。不过,正当要扎下去时,他想起了什么,停下来,从背包里找出个MP3,问她:“喜欢音乐吗?”看见她点头,便说:“听一听吧,专心一些,可以忘记抽血的痛苦。”说完他轻轻地把耳机塞进了她的耳朵。

他给她扎上针。她把头扭到别处不去看自己的血。可是,泪水还是流下来了。这时,强盗已经开始处理她的伤口了。他用药棉按住她手腕,撕来胶布粘好。然后轻声问她:“疼吗?”她点头。他接着说:“碰到一无所有的活人,我就抽他们一点血。”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干嘛要做强盗?”

“做强盗多好!做强盗我也做得光明磊落!我想干嘛就干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人管得了我。其实很多人都梦想着做强盗,只是他们还没有做强盗的资本。”

“难道你就有了?”

“那当然。”

“是什么?”

“我不告诉你,我只告诉你很多时候眼睛看到的东西是很不真实的,也许真相正好相反。你必须懂得辨别,很多你认为不可能是强盗的,往往就是强盗。其实,强盗无处不在,有的盗你的思想,有的盗你的善良,有的盗你的岁月,有的盗你的身体,有的盗你的心,最低级的盗你的金钱。”

“那你为什么盗我的血?”

“我是强盗,我就必须盗,没有为什么。”

江小满忽然愤怒起来,她当机立断叫着:“你有什么权利来打劫我?这不公平!”

“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刚才只是我和你,共同欺骗了你自己。”强盗淡淡地说,然后收拾了东西,走开了。江小满一个人闷闷地生气着,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子。她想找强盗理论,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就在这时,她发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她一看见他就觉得他一定认识王兴。于是,她便问了那个吸烟的人。

“王兴呀,认识。不就是那么不会说话的哑巴吗?她的想法已经偏离正常人的想法很远很远了,天天做梦,尽想些奇怪的事。如果我是她,我早死了好几回了,不死也是个变态,她真该好自为之……”

小满一巴掌甩过去,那人愣了一下,低下头去:“刚才我是有些冲动……”

小满跑到别的车厢去,坐在一个角落里便哭起来,一直哭,一直哭,哭到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车窗外阳光明媚,天空碧蓝而高远,田野里的麦子还青着,平顶的土墙民居铺在田野间,时而可见的油菜花灿烂无比。对面的民工,小孩都不见了,身边的美女也不见了,大约都不知在什么地方下了车,而那位学长正在睡觉。从四周人们的交谈里,我知道这是到金城兰州了。因为还有四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便起身,四处走走。

没走多远,一们中年妇女便叫住了我。我就坐到她对面去。她说:“我很像我曾经见过的一个陌生人。那还是在我年轻的时候,有次坐火车偶然遇见,我给她讲我的故事,可她戴着耳机就是不听我讲。不过当时我也不生气,我觉得她还蛮有意思。”

“是么?”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是她把耳机塞进我耳朵的,到底谁记错了呢?算了,不去想这事。

“那您现在可以跟我讲讲吗?”

“可以的,其实也没什么。当时我和相恋了八年的男友分了手,本来我们就要结婚了,可突然一场变故,他娶了别人。我当时十分恨他,觉得天塌了一般的难过。就这样,我到远方去了。”

“那你现在还好吧?”

“好啊,不去想太多,那就可以了。时间久了,有些东西就会淡了。”

她笑我也笑了。

跟那妇女分别没多久,我便见到了那个强盗变成的医生。他和那个强盗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我实在有些分不清哪个是强盗,哪个是医生。

“我该叫你医生强盗还是强盗医生?”

“随便。”

“你是强盗还是医生?”

他定定地看着我,然后严肃地说:“你早就该参加治疗的,你一定是病了,这种状况我见得多了。忘了告诉你,我是早老性痴呆症这方面的专家,你的病不能再拖延了。你应该相信我的水平,我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我不能让你治,你会把我治死的。”说完转向就跑,不管后面那漂亮医生是什么表情。跑着跑着,车就到了终点站。我挤在人群里下了车。

高原空旷。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天太干,我开始流鼻血。这时,我碰到一个摇着经筒的老婆婆。我问她:“真的有天堂吗?”

“心怀向往,你就会有天堂的。”她肯定地说。

我看着她摇着经筒向草原深处走去,不禁迷茫起来。逃到远方,我在逃避什么?在远方,我又能做什么才能不忧伤?

我只有一日一日在街头流浪。

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坐在马路边,听着身后三色鸽蛋糕店里反复放着的音乐:“……我多想飞,多远都不会累,才明白爱得越深心就会越痛,我多想飞,在我的天空飞。我知道你会在我身边,回忆的画面,记录的语言爱始终是你手中长长的线……”终究忍不住不哭起来。为我,这么轻易就老去,甚至来不及握住一份普通的爱情,来不及我为一个信仰开始努力。

强盗说:“她真的一无所有了。”

老婆婆说:“没有信仰真可怕。”

医生说:“王兴,你真的疯了。”

大雪下来,王兴抱着江小满的尸体哭,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死了。雪花将她们覆盖,大地与天空一片苍茫。

后来,雪干了,郑州剩下几片干枯的桔子皮,躺在街上。碰巧被路过的强盗看见了。他把它们捡起来,装进了口袋,那上面有几行模糊的字:“
 冬天的大手,从北方伸来,一把就握住了郑州。

把气温挤到零下,留光脚的麻雀在枝头咳嗽

而寒流一用力,

就卡断了街头那个梦游者的咽喉。

那年冬天 大雪下来的时候

王兴 死在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