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还是他乡


 

故乡还是他乡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未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远远看见村口那棵老槐树,贺知章不由得加快步伐。
习习晚风拂面,感觉清凉而温暖,和煦而缠绵。
村头那座牌坊,历经千年风雨,依然巍峨屹立着;通往村中央的那条石板路,经过多少代人的踩踏,已光可鉴人;路边那个池塘,还有鱼儿游动,不时激起浪花;池塘边的小石桥下,池水在潺潺流着,在傍晚的幽静中,有点音乐的味道。
在这样熟悉的环境中,贺知章却感到有些惆怅。在人们的眼光里,没有他所期待的那种温暖。人们看他的眼神有审视的味道。
一个天真的儿童走来:“先生从哪来?到哪家?”
从哪来?贺知章一愣,也自问。
那个世界在身后隐退了,对那个世界的感受他一直无法清晰辨识。多少年来,似乎一直在疏离和亲近中徘徊,一直在纠缠和挣扎中惶惑。偶尔的亲近之后总想用疏离来排解,一时的投入之后也总有逃遁的强烈愿望。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因为从来没有过深刻的感情投入,他的印象一直模糊。
到哪家?到贺知章家。
可是,还有人记得贺知章吗?此时,甚至贺知章也觉得“贺知章”是一个有些陌生的姓名。人其实因为环境而存在,环境赋予人的存在以真实性。对外面那个世界的印象异常模糊,贺知章无法确定自己的坐标。那么,眼前这个世界呢?我又何以在这个世界确立自己的坐标?对于这个世界,我究竟是谁?一个狂放不拘的诗人还是一个功成身退的隐士?这个世界对于我在那个世界的作为也许并不在意。对这个世界来说,贺知章也许还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可现实的贺知章,已经两鬓斑白,满脸沟壑纵横了。
 
虽然再找不到一张熟悉的脸,贺知章还是感到一些安慰。
故乡还是故乡。山还是那座山,湖还是那片湖;老牌坊经历千年风雨仍在注视着时代的变迁,村头的老槐树仍然在送走一批批追求理想的少年又迎来思乡心切的游子。闻着那熟悉的气味,听着那熟悉的乡音,那种归乡的舒适感、踏实感让贺知章感到温暖和安全。每一座山上,每一条溪边,贺知章都可以找到当年的回忆,而那些回忆,使他可以找到自己的坐标——尽管这种坐标已有些模糊。
贺知章记忆最清楚的还是门前的镜湖。他曾经在那湖里游过泳,捕过鱼;曾经在湖边闻花香,听鸟鸣;记忆中最美好的意境是,在他情窦初开的时候,他经常想象那位他所心仪的女孩的眼波如秋水一样清澈。
秋水依旧,女孩不在了。这种想象让贺知章感到一些惆怅。
可是,女孩虽不再,但秋水依旧。这种想象又让贺知章感到一些欣慰。
其实,作为一个归乡的人,贺知章是幸运的。尽管岁月催人老,但青山却依旧在。故乡还是故乡,那里山水依然,人们生活的节律依然。数十甚至数百年来,人们做着同样的活计,吃着同样的饭菜,说着同样的语言,经历着同样的人生。在这样熟悉的环境中,贺知章有信心找到自己的根。因此,他有勇气回到故乡。
罗大佑就没有这样的勇气。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
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
……
在梦里我再度回到鹿港小镇
庙里膜拜的人们依然虔诚
岁月掩不住爹娘淳朴的笑容
梦中的姑娘依然长发盈空
再度我唱起这首歌
我的歌中和有风雨声
归不到的家园鹿港的小镇
当年离家的年轻人
……
听说他们挖走了家乡的红砖砌上了水泥墙
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
 
现代化!这是罗大佑所面临的截然不同于贺知章的环境变化。如果说在贺知章的传统社会里,生活及生活环境呈现出周而复始的循环的话,罗大佑所处的现代背景已经将这种循环彻底粉碎。在这样一个急速流变的时代,一切都在急剧变化中存在和消失。企图保持传统,企图在传统中保持记忆,在现代化的背景下成为痴心妄想。
罗大佑担心自己的鹿港小镇已经被现代化的车轮碾为齑粉。他看到过太多宁静的乡村被推土机削平,看到过太多的传统被瓦砾掩埋;当他的耳朵里充斥着越来越多的嘈杂,当他的眼睛被玻璃幕墙的反光灼伤,他的心也在流血。他没有勇气目睹自己可爱的家乡遭受这样的蹂躏,他担心他可爱的家乡已经在现代化的冲击下惨不忍睹,于是只能羞怯地向来自家乡的客人打听。
家乡在他的记忆里,依然明晰而鲜活。妈祖庙里顶礼膜拜的老人,街头走过长发飘逸的姑娘。在孩子们开心的嬉闹和忘情的歌声中,在老年人淡定的笑容和闲适的步伐里,流露的是那种真真切切的生活意味。那样一种自然和率真,在罗大佑的心里就像那位长发飘逸的姑娘一样纯真可爱。
罗大佑不能适应台北刺目的霓虹灯。他向客人打听故乡的情况,其实存有侥幸心理——鹿港小镇依然宁静。可是,家乡一样未能逃脱现代化的洗劫,“他们挖走了家乡的红砖砌上了水泥墙”。听着听着,罗大佑要哭了,“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了他们拥有的。”
——故乡已经回不去了。
——故乡已成他乡。
 
故乡,也许只是传统社会的一种观念。
在现代背景下,一切都在变化中呈现碎片化的特点。不仅岁月催人老,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环境都在不断变化。其实,故乡的观念不过是人们对既往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的情感依恋。在一切急速流变的背景下,人们往往来不及熟悉一种生活方式或者某个生活环境,这种方式或环境已经发生变化甚至消失。因此人们依恋的对象不是过去而是未来,不是存在而是变化。于是,故乡消失了。
这样一个急速流变的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人们因此而紧张,焦虑,惆怅,彷徨。环境越是不确定,人们越需要某种情感的安慰,越需要通过与过去的联结来确定生活的坐标。人们需要故乡,只是将其作为一个承载乡愁的容器,偶尔打开,闻一闻那种温馨的气味,聊以慰籍孤独的心灵。
故乡消失了,人们只能在心里构建一个祭台来凭吊那些无根的情感。
 
2009年元月22日于湖南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