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
德昌叔结婚时我十二岁,还在村里上小学。
德昌叔当时在外当兵,家里已经将一切事务预备妥当,只待他回来迎娶新娘了。此前,根据德昌叔预备回家探亲的日期择定了良辰吉日。这些年,德昌叔家很不顺,又是牛生病,又是马丢失,他母亲的老病也也越拖越厉害……给他操办婚礼有冲喜的意味。在这样的境况下结婚对新娘及新娘家可能不是很好。不过,新娘就是本村人,他们两家原来就是比较近的表亲,能够谅解。
德昌叔出去当兵已经几年了,前年还回家探亲。看他一身戎装飒爽英姿的样子,煞是令人羡慕。那一次,他和翠珍姑姑正式订了亲。其实,他们早就相好了的。当时村里有个文艺宣传队,他们俩是积极分子,经常在一起排练和演出,于是产生感情并私定了终身。
就在婚礼前一天,又接到德昌叔的电报,说是回不来了。原来德昌叔当兵所在的地方是云南西北部的高寒山区,因为大雪封山,他出不来了。可是,婚礼还是得正常进行。一是改日子已经来不及,二是这次婚礼所要达成的目的对德昌叔家非常重要。不过,事情也容易处理,新郎不在,找一个人代替他迎娶新娘就行了。虽然这样的事情没有先例,但德昌叔是“新人”,新人新事新办总是说得过去的。
德昌叔结婚,我被请去做“小弟兄”。“小弟兄”就是别人家办红白喜事时义务帮忙的“服务员”。要自备一张桌子四条凳子及整套餐具,负责招待客人,添饭添菜,收拾碗筷。那时候粮食比较紧张,不是所有人家都能常年吃饱饭。参加宴会往往是大开胃口的机会。但是,一个人放肆吃喝,会被人笑话。如果有人劝,就顺理成章了。“小弟兄”的任务,不仅仅是收拾桌子,还要劝酒劝饭。劝饭一开始还比较文明,尤其是给长辈添饭的时候,要显得恭敬而从容。当长辈离席之后,劝饭就变成“压(念平声“丫”)饭”。所谓“压饭”,有盛情甚至强制要求对方多吃的意思。“小弟兄”手里拿着一个土碗,盛满饭并压结实,趁客人不备,迅速倒入客人碗中。客人可以躲避,但一旦饭装进碗里,就必须吃完。为了能够干脆利落将饭倒进客人碗里,“小弟兄”都有一个绝活,就是在盛饭前用菜汤涮一下下碗,这样饭就不会粘在碗上了。“压饭”有娱乐性质。如果桌子上有年轻人,尤其是异性,“小弟兄”往往会想方设法将其留下“压饭”。一时间,“小弟兄”们在“压饭”,客人们在躲闪,宴会变成了运动会。老人们对“压饭”大多持否定的态度,一是不喜欢年轻人之间的疯狂举动,主要的还是因为浪费粮食。有时候,因为“压饭”而洒落地上的饭,比客人吃进肚里的还多。
做“小弟兄”其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正式宴会之前,就要帮忙扛柴,洗菜,宴会开始之后要摆桌子,安置客人,上菜上酒添饭,最后还要洗碗。所有客人都吃完了,才轮得上“小弟兄”,而此时,菜往往没了,“小弟兄”只能吃剩菜。做“小弟兄”纯粹是义务性质的,报酬通常就是一块毛巾两个饼子。不过,那时的年轻人都愿意做“小弟兄”,一是大家喜欢借这个机会在一起玩,再一个,大家都有这样的想法——“谁家不会有事?谁家不需要别人帮忙?”
我们那里举办婚礼,男方的宴会要持续三天,女方持续两天。
头天收到德昌叔不能按时回家的电报,所有“小弟兄”和宾客都知道了,后来大家又知道准备由一位“假新郎”去迎娶新娘。
那天晚饭后我正在厨房洗碗,德昌叔的大哥发昌叔到厨房找我,说和我父亲商量过了,决定由我去做“假新郎”。后来我知道,我之所以被选中完成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除了我还算长得体面,举止还算比较得体以及父亲的主意及面子之外,我的年龄不大而且是晚辈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这样可以免除一些猜忌。当时我不知道这事对我是好是坏,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过,既然是父亲同意做的事,总不会有什么不好,于是在犹豫中答应了。让我犹豫的是,作为“假新郎”,我需要不需要抱新娘上马,如果需要的话,我可抱不动。发昌叔听我这么一说,哈哈大笑。“你想要抱还没有这样的机会!抱新娘上马的是她家的长辈。”
第二天早上,我就穿着新衣服,披着红绶带,骑着高头大马雄赳赳乐滋滋地出门了。后面是抬彩礼的“小弟兄”们,他们嘻嘻哈哈的,不时拿我开玩笑。德昌叔家和翠珍姑家,也就隔着村中间那条道,从这道门到那道门,直线距离不会超过
进得新娘家,有些拘束,不知所措。不过我也不需要做什么,我就是一只提线木偶,总有人提醒我该做什么和该说什么。中午在新娘家吃饭,作为新郎,尽管是假的,我还是坐到了正席上。那天中午我的桌子就临时交给别的弟兄收拾了。我们那儿的规矩,新娘要在日落前娶到家。午饭后,从新娘家出来,又吹吹打打绕着村子外围转,按照风俗,唱了一阵山歌,跳了一阵舞。
回到德昌叔家,接着是一套繁琐的礼仪。由于紧张,频频出错,总引来一阵欢快的笑声。好不容易拜完了天地,将新娘送入洞房,“假新郎”的任务就完成了。我又去当我的“小弟兄”,收拾桌子,招呼客人。
由于新郎不在,这个婚礼就省去了闹洞房这个重要环节。这让我有些遗憾。在我看来,闹洞房有些智力游戏的味道,是整个婚礼中最好玩的事情。
第二年,德昌叔转业回家,被安排在县印刷厂工作。
再过一年,在读初中的我从公社回家。路过德昌叔家时,看到路口一大堆鸡蛋壳,原来翠珍姑生了一个儿子,已经满月了。
2009年元月24日于湖南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