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杂文--祖国文字


    异国他乡,身陷囹圄,周边除了英文就是墨西哥文,入狱两个多月以来难得见到中文。上周我开始收到中文报纸,本周我开始收到第一本中文书。隔了这么久,见到祖国文字的愉悦之情,难以言表,特此记录如下。

    我自幼爱读书,读有字的书。相对来说,文字对我的意义甚至比图画还要丰富。年轻的时候,我喜读文字到了强迫症的地步,以致我走在街上,所有招牌标语上的文字我一一不漏地要浏览一遍。因为专注看街头文字而撞上行人或电线杆是有过的,不象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看美女,呵呵。我曾经因为坐汽车或火车速度太快而错过路边的招牌标语上的文字,而心烦意乱。

    直到被捕之前,我一直有个怪癖,坐马桶上必须有书一册在手,否则大便困难。在办公室工作的时候,我秘书知道,没有一份最新报纸或杂志在手,我是不会上厕所的。

    在美国被捕之后,我渐渐意识到祖国文字对我的特殊意义,祖国文字在以前,就象空气、水、阳光,日日陪伴我们,我们不知道它的珍贵,只有当你失去它的时候,你才意识到它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当初在芝加哥的联邦监狱,第一次看到中国字是“洗手”两个字,是厨房水池边贴的教育犯人讲卫生的标语,里面的宣传语用多国语言提醒“洗手”。后来我看到一些犯人身上的刺青有中文字的,不外乎是爱、手、缘之类的字眼。有个犯人把他手腕的中文刺青给我看,问我是否认识,我说,“一边是永字,一边是远字,是英文Forever,或者Always的意思。”他笑了,然后把胸口衣服掀开,赫然在胸脯两边有“爱”、“你”两个字,我们对视笑出了声音。

    监狱中有不少犯人请我给他们用中文写他们自己或者亲属的名字,比如有的犯人在监狱专门收集多国文字写成自己孩子或爱人的名字。我很乐意,每次都会工工整整的写好,然后跟他们解释中文和英文的异同。

我以前的同室狱友,黑人大卫,涉嫌持枪银行抢劫,他很想学中文,一再逼我把中文的字母教给他。大卫没读过什么书,他以为世界上的语言和英文一样,只要学会了字母,然后一个个单词学就可以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他明白中文不是拼音文字,而是注音文字。我后来给大卫写了十个中文常用字,比如“日”、“月”、“明”之类,然后注上音和英文含义。大卫学了一次就坚持不下去了。不过,我有看到他把我写的中文寄给他女儿,炫耀他在狱中认识的外国人。

    真正亲近中文的是加籍越南人阮。他和我年纪差不多,四十多岁,犯什么案子我不知道,但他在监狱两年了。他是作为难民来到加拿大的,以前在香港和海南岛呆过一两年,在加拿大犯案但他被引渡到美国。他鼓励我,说美国监狱生活同他当年逃难相比就象天堂一样,他在监狱中学习美国的中学课程,他把他在监狱中打工换得的鸡蛋给我吃,并请我教他中文。我很乐意,经常一边教中文,一边和他聊天。到我离开芝加哥的时候,已经教给他近200个中文字了。我猜当他有一天回到加拿大的时候,他能认识一些中文餐馆的招牌了。

    我入狱后的第二天就开始写中文字了,除了犯人中途转运的时候有三天的时间无法接触纸和笔,我一直坚持每天用中文写狱中随笔。说白了,写这些东西,既是思念亲友同事,又是自言自语,消磨狱中的时间。不知不觉,每天下来已经写了数百页的文稿。然而,语言也好,文字也好,要有交流,才得以继续,我被闷在监狱里,其他倒还能忍受,看不到中文字比我戒烟戒酒还要难受。

    道上的朋友总认为烟酒难戒,如果你进了监狱,你会发现这仅是小菜一碟。我看到毒品在监狱一样也照戒不误。我以前抽雪茄,古巴的Cohiba和丹麦的Daviddoff,我还喜欢喝酒,不一定是烈酒,但每天要么吃晚饭、要么睡觉前必喝几口酒才算今天对得起自己。所有这些癖好,在锒铛入狱之后,烟消云散。我不敢肯定出狱之后闻到烟酒我会不会再次旧“癖”复发,但我现在是没有瘾的。入狱以来,我不记得自己有想起烟酒就犯瘾,就会坐立不安,茶饭不思的时候。但是,我思念我的祖国文字,我的思念,犹如犯了烟酒瘾一样,心里是痒痒的,时常会痒痒的。

    原来,我发现,天天看别人写的字,天天看中文,天天看祖国文字,是我记事以来从未间断过的,如同我每天喝水,每天吃饭,每天呼吸一样,祖国文字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既便我在哈佛读书,在多伦多工作,我身边依然没有缺少过中文读物,我每天依然会和祖国文字亲近。

    祖国文字对我的滋润和养育,中文对我本人的重要性,我是在被关进美国联邦监狱之后才发现的。我从小到大,从未养成记日记的习惯,因为我懒散惯了。而入狱之后,我之所以能坚持写随笔,就是由于对祖国文字的思念。因为多年习惯用键盘和拼音输入中文,多年难得手写中文,许多的字我已经手写不出来了,我会不断在废纸上比划着,有时候会为写出一个忘记了的字而欣喜不已,常常会因此更加感受到中文的精妙。

在美国监狱,读不到中文,就只好读英文了。圣经和小说是每个监狱都有的,于是我第一次拿起英文圣经,算是囫囵吞枣地通读了一遍;于是我第一次拿起英文口袋小说,一般2-3天看完一本。圣经中的许多道理,以英文表述后,再如何浅显易懂,我还是觉得隔了一堵厚厚的墙,我直觉知道是至理名言,但读起来还是觉得遥远、失真。而英文小说中的许多故事,无论情节和内容多么引人入胜,我无法有身临其境的感觉,象是穿上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英文,我能懂,但不能给我美感,更无法给我带来视觉上的冲击。

    如果我有理由不想念祖国文字,唯一的理由就是美国联邦监狱中中国犯人太少了,我在五座联邦监狱呆过,见过的联邦犯人四五百人了,发现我自己是唯一的中国犯人。我高兴,因为我们中国人在美国争气,犯罪的比其他民族或国家少。以前,我总觉得咱们中国人太多了,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结果跑到联邦监狱,中国人却少之又少,郁闷!

    我现在所在的罗德岛的怀特监狱(Wyatt)H狱区,倒是听说过从前住过一个中国犯人,因签证过期逾期滞留美国而关押在这里,数月前因病无法及时得到治疗瘁死在牢房,而监狱则涉嫌虐待和侵犯犯人权利。我看的华文报纸报道了此事,我的同胞是个香港人,名叫吴晓雷,是我的本家,1992年来美国,与美国公民结婚并生儿育女,自己也读了美国大学,仅仅因为身份未及时转,导致被遣送关押,而病死在这里。我可怜的本家。

    我最先见到的祖国文字是中国驻芝加哥领事馆领事的名片。我至今还记得,一个叫“武德民”,一个叫“赵玉庆”,都是很好听、很响亮的名字。他们俩位专程来监狱探视我,是我被捕后第一次见到关注我的人,我有见到亲人的感觉。我当时偷偷摸摸把名片带回牢房,端祥名片中的文字良久,然后藏好。这可能是我生平以来第一次如此认真看过一张名片。

    祖国文字给我带来的不仅仅是中文独有的优美、简约、深刻,更重要的是让我不再感觉孤独。监狱本是我一生从未涉足之地,更何况是在异国他乡没有祖国文字的监狱?在美国联邦监狱,受美利坚合众国政府的指控,对我区区一个中国公民的监禁,人身所受的约束倒还在其次,文化和思想上的孤立与隔绝是最难忍受的。

    入狱七十多天以来,我的美国联邦监狱生活开始有步入正轨的迹象。我最近开始每周收到祖国来信了,上周我开始收到中文报纸,本周我开始收到第一本中文书。我刚开始收到那些中文字的时候,热泪盈眶,每一个映入我眼睑的字象会跳舞的花儿一样,千姿百态,带给我亲人的抚慰、同事的关怀、友人的鼓励。

    许多以前熟悉的字在我被隔绝祖国文字多日之后看来,犹如呼吸到的第一口新鲜空气那样,是鲜活的,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文字象氧分子那样如何沁入我心脾的。阅读祖国文字给我带来的亲切和温暖,使我刚开始的时候,甚至舍不得看得太快,那些跳跃的文字,使我忍不住想伸出手去,一一抚摸它们。原来,象形的中文字,在异国他乡,居然可以如此抚慰一个囚徒的思乡恋家情怀,真是我的祖宗的造化。

    祖国文字,即便讲的是西域文化,我这个顽固的中国人也不那么排斥了。我在监狱收到的第一本书是我生平见过的最精美的《圣经》,是简体字圣经恢复本的最新版本。中文圣经,我看过多次,但以前一直没有看进去过。我在深圳的家里应该有2-3本的,但这一次在监狱中作为收到的第一本中文书,我却对它爱不释手。

    当时,我正在查阅联邦案例,恰好看到一件与我的案情类似而撤销起诉的案例,我当时喜出望外,而恰好窗外就在喊我的名字,我跑出去一看,狱卒拿出一大厚本镶金边的《圣经》在我面前,似乎冥冥之中上帝安排好的,我喜不自胜,捧回牢房,掩上牢门,小心翼翼地翻看着这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圣经。我翻到马太福音,找到我曾经在英文圣经中熟知的主祷文,开始朗读起来,“我们在诸天之上的父,愿你的名被尊为圣,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我不禁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