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每个人越精明,一个社会就越愚蠢?


  为何每个人越精明,一个社会就越愚蠢?

  谢无愿

  多年前笔者当记者跑外贸线的时候,多次听业内的人骄傲地说起,“那些老外真是一根筋,要哄他们上手太容易”之类(当然老外如今也不大好哄,“guanxi”一词已进了牛津词典了,甚至有的也能反过来哄咱们那些官僚了),言下之意,是咱炎黄子孙都聪明玩得转。诸如此类的事情,大概出过国或跟一些洋人打过交道的人,都多少有近似感受,比如明明四顾无人的马路,他们干嘛非得绕一大圈过那道看来可有可无的斑马线;干嘛做生意还要管对方工厂是否苛待员工等等。总之比起精明会算计的国人来,他们大多经常傻得莫名其妙。

  这些事情眼下都不是新闻了,正如“一个中国人是龙,而一群中国人则是虫”这句挺刺人的话一样。然而,联系到现实中的世道人心,其中却似乎隐含着一个所谓“二律背反”的有趣命题,即为什么一个个中国人的精明或聪明,却并不能整体上与一个现代社会应有的道德精神水平相对应,遍地的机灵与聪敏,不仅难以形成一种善意的社会共识,或者进一步而言,形成促使社会进步的活力与凝聚力,反而一盘散沙,在普遍的圆滑世故与狡诈中,让过分放纵的权力、金钱与暴力等为所欲为,使一个社会在群体意识与整体民智的层面上,显得愚蠢无比。

  笔者念大学时,每逢放假要回老家,同学少年间固然很高兴,但故乡之路却被视为畏途,因为公路经常严重堵车,短短的四百多公里,有时甚至要在破车上忍受饥寒,熬上整整的一日一夜。那时公路只有一来一回的两车道,但汽车并不多,本来再堵也有限,可是长长的一条路,只要途中有一辆车死火,毫无例外就会引起严重的堵塞,成为一个巨大的死胡同。原因很简单,来往的车辆都想比别人赶先一步往前冲,好尽量使自己脱离困境,似乎根本没考虑到只有在相互间稍作谦让,缓慢有序地开进才是唯一出路。于是,秩序一乱,不管机敏或迟钝,最后大家都只好一起完蛋。

  此事虽小,似乎倒是咱们社会生活与社会关系的一个缩影。即在很多的社会场景与事件中,本来只要大家别那么精,或者稍有互存互惠的理智就不难解决的难题,却由于人们想通过曲意的争先(或反过来对某种责任的逃避),为了侥幸自利,甚至享受幸灾乐祸的快感,尽可能把不利或不幸抛给别人与社会,结果是作如此打算的人多了,便将负面的可能性无限扩大,以致害人害己,到头来都愚不可及,这大概就是中国式精明带来的必然结果。

  多少年过去了,随着咱们的“崛起”,此类事情看来并没有减少,反而变本加厉地在不断发生着。如今,好像本来老实者也变精明了,精明者则越发地狡黠,而且还加上了相互间的戒备与恨意,令这个社会由于民智的低劣,真正的变革缺乏起码的社会意识基础,从根本上看更为困难。

  罗素说过,“如果人类有充分的理性,现有的智力足以让我们的生活近于天堂”。不过罗素的所谓理性,当然不单指人类趋利避害的一般生活理性,而是一种除此之外,更包含对他人、对社会有所担当的社会理性。否则,仅以前一种理性而言,则很易被现实利害、被欲望所牵制,因而常常变成“庸俗理性”,乃至于“负面理性”。显而易见,以中国人中人精之多,看来咱们不是没有理性,而是将这些几千年延续下来的文明基因,都玩成了另一样的东东了。

  按理,人性相通,不同人种之间与生俱来的理智并无差距,何以咱们在个人利害计算上如此精明无比,作为一个社会群体却往往愚不可及,这大概就只能是文化上的问题了。作为人类文明的重要一翼,中国传统文化有极其闪光的内涵,那主要就是在道、儒思想渗透、影响下,士人阶层所追求、拥有的深幽动人的情志体验与主观精神超越,如国士气节、魏晋风骨、李杜诗魂等,以及体现在一般民间生活作风上的厚道温良、知足常乐等。

  但是,上述这些堪称美好的东西,大体都被限制在“人伦日用”的范畴之内,更多的属于一般道德情怀上的境界,而没有西方人那种在主流宗教信仰(或宗教恐吓)之下,所引发与衍生并带着某些抽象性质的人类之爱与社会责任感,中国人的爱与责任,往往只体现在家庭与狭小的人际关系上,对家门三尺之外,则采取极其实用的态度,于己无关便漠然处之,能占便宜的时候则寸步不让。另一方面,传统的辩证观念(如“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以退为进”、“柔能克刚”)作为思想上的相对主义观念,一旦化为具体的生活逻辑,又使这样的实用理性更加缺乏原则,并添上了机变与狡猾。加上中国社会长期资源匮乏,民生艰难,要混得稍好,实际上就非精明、非不要脸不可。到了“特色”主义下的市场经济,这样的国民性更是于今犹烈,就更不奇怪了(不过,随着社会的开放,在外来某些普世价值观与生活方式的影响下,这个社会也逐渐出现另类的新的良好精神力量与群体,如环保NGO等一类的民间志愿者组织,可惜至今它们还只是星星之火)。

  此外,历代的政治腐败与政治文化畸形化,使社会各层面厚黑学盛行不衰,从而对民众正面道德精神形成巨大压挤,使世道人心灰黑化。这在造成中国人的精明与狡诈上,可能是更直接、严重的因素。对此,笔者在此前的某些习作中已谈及,在此不再展开。

  关于人类的良好生活,欧洲杰出的电影导演英格玛•伯格曼曾有这样一个梦想:这是古代的一个传说,大教堂倒塌了,工匠、工程师、磨房主、骑士、小贩、三教九流都不约而同聚集起来,花很久时间重建了更为辉煌的教堂,建完他们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伯格曼说,他的梦想就是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共建人类文明的大教堂。

  伯格曼梦想中涉及的这些人,就咱们这里的绝大多数人看来,统统是傻子无疑。但这样“傻子”若多了一些,这个民族或许就有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