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会通:社会伦理与入世关怀


宗教会通:社会伦理与入世关怀(大纲)

                                

 

 

一、

本次会议的主题是宗教会通,按照我自己的理解,这里所谈的会通,首要和主要的,应当是指中国宗教的会通。宗教会通涵盖了几种意义,如,在传统中国长期发展流衍至当代的本土宗教(儒释道等)的会通;又如,可指在中国文化的地区里面,各种有较大影响的宗教的会通,这就不限于儒释道等本土宗教,而可以包括基督宗教等。而我以为,本次会议主要关注的,应当是在前者。至于会通,就时间性而言,则当然不止是指儒释道会通的历史,也更指儒释道等的当代会通。至于“会通”本身的意义,是指理论或实践的一致、相通,是对于此种一致感的寻求和肯定,是对对立、紧张的化解。

 

近二十年来。“宗教对话”较为流行,得到大家的肯定,宗教对话是一种方式,目的是求得宗教间的沟通和理解,妥适地理解对方的信仰与实践。宗教对话是适用于当今世界宗教严重对立的境况的沟通方式,是发展宗教的相互理解的最基本亦即最初级的方式。也是使宗教间严重冲突、对立走向缓和的基础步骤,值得肯定。

 

但在中国文化的历史和当代,宗教之间本来没有严重对立和冲突,绝大多数历代王朝、政府同时支持儒释道,虽然支持的轻重有所不同。而千百年来三教会通的努力不断,成为不可否认的历史事实。三教会通的努力并不是指企求三教化而为一,而是指致力于使三教自觉到各家之间的相通之处,而化解不必要的对立和相互批评。因此,“宗教会通”与宗教对话不同,是适合于中国宗教关系历史的处理相互关系的一个方式,是比宗教对话更为进步的宗教理解方式。

 

那么,宗教会通,是各个宗教在所有方面都加会通,还是只在且只可能在某些方面加以会通呢?显然,在核心信仰等方面,可以互有妥当的理解,但并不能指望可以互相会通。那么我们应当先追求在核心信仰方面互相妥当的理解,还是先促使各家谋求核心信仰之外的方面的会通?历史证明,真正在教义的细节上一家对另一家能达到理解,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追求这样的理解是永远开放的过程;但在社会实践的领域,相对而言,比较容易达成某些一致。

 

二、

20世纪以来的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发展来看,与历史的努力和成效相比,宗教会通在两大领域取得了重大突破和进步,这就是各个宗教的社会伦理入世关怀,已经渐趋一致,传统的宗教对立的基础已经渐渐消失,也使得宗教会通的局面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改观。在此我们以佛教作为例子来说明。

 

在传统中国时代,宗教对立的根本点,是集中在出世与入世的问题,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理论论述。其中儒家对佛家的批评最为有代表性。由于古代佛教僧团的实践,以出世修行为特色,遭遇到儒家士大夫的强烈批评。虽然,某些个别僧人参与社会活动,或有些僧寺参与个别社会性活动,但总体上说,儒家在这种批评,佛家是很难拒绝的。古代中国的其他宗教也遇到同样的难题,只是未如佛教之突出。

 

但是,近代以来,人生佛教、人间佛教、人间净土,构成了佛教人间化的运动,中国宗教“人间化”的运动就是“入世化”,中国佛教的现代转化是以中国佛教的“入世化”转向为其特征。而以台湾佛教为代表的当代两岸三地的佛教实践,一改不关心、不参与的社会态度,积极投身社会事务和人心的转化,开创了中国宗教新的历史,大大地化解了出世与入世的紧张,也根本地化解了传统对佛教的批评。当代佛教给人们的印象,不再是离开此世的社会性,离开此世的众人,孤自到山林中去修行,相反,以台湾为代表,在社会福利、文化教育以及伦理教化等方面,佛教已经成为重要社会力量,佛教的入世积极性和成就,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充分肯定。

 

古代佛教并不是不知有大乘菩萨道,不舍众生,不住涅槃,而是在个体修行方面标的过高。于是成就佛果往往被要求进行长期的孤立的出世修行,认为惟有在修行达到某种境地后才能行菩萨道。这种对于修行和行菩萨道关系的理解,妨碍了佛教发展其入世的关怀,也加强了外界对佛家出世性格的批判。

 

现代佛教并非放弃修行,而是重新理解出世法,重新理解修行与救世的关系,从而修行不离救世,救世不离修行,知行合一,即知即行,转化此世便是出世,离了转化此世更无出世。通过入世的实践来实现转依。在中国宗教中,佛家的出世与入世的对立最为突出,既然佛教在当代都已能化解了其中的紧张,则其他本土宗教更没有不能跨越的障碍了,其区别只是在救世意识的程度而已。

 

当代佛教的实践,显示出其理想并不是要所有的人都做出家的信徒,而是着重在把佛教的价值理想推广在社会,求其实现。自然,佛教等中国宗教的入世,相比于儒家来说,仍有其限制,如宗教不介入政治、政党,僧人也不会任职于政府,但宗教在超越国家的领域,所发挥的功能又远远超过儒家,如当今世界性的议题,和平、环保、妇女、儿童、灾害诸方面,宗教介入之多,成果之大,都是入世的体现。更广泛地看,这和世界宗教的所谓世俗化是一致的,即宗教日益关心此岸的人类事务,而不再专门以服务和嚮往於彼岸的神和天堂為宗旨。于是,我们看到的是,在中国人的社会,现代化过程伴随的不是宗教在社会生活和个人心灵中的不断衰退,反而是宗教在社会生活和人的心灵的不断扩展。现代化既提供了人对宗教新的精神需求,也提供了宗教入世服务的物质力量与手段。

 

再来谈社会伦理。我此处不一般地用宗教伦理,而用社会伦理,是因为,宗教伦理含义较广,而社会伦理含义较为确定。当代中国宗教的入世化,其原因,与中国人社会百年来现代化变迁有关,因为现代化同时是一种巨大的世俗化力量,作为一种现世的力量,一切宗教都都必须面对它做出新的自我定位。现代佛教以现代化的财富增长作为物质资源,而对世道人心进行入世的积极转化。在这一过程之中,在社会伦理方面,与儒家等也构成了良好的会通。

 

由于两千多年以来,儒家对社会人伦强烈关注,发展出了一整套适合中国社会文化、适合中国人的中国式伦理和伦理概念,因此无论历史上的佛道教或近代以来的其他本土宗教,在面对中国人社会提出其伦理主张时,都无法脱离儒家在中国文化中已经发展出来的这些伦理概念和资源,或者说都是涵盖在儒家的这些概念资源之中的。

 

而另一方面,由于儒家不是一个有组织的宗教,今天中国人社会的儒家,一般只是各类学校的知识分子,缺少实践的力量。于是,中国人的传统伦理,反而是由当今其他本土宗教在大力推行其实践,至少在台港两地,其他本土宗教已经成了推行中国人传统伦理即儒家伦理的主要力量。这也是当代宗教会通的重要的特色。

 

现代化生活的新开展,也导致了新的伦理困境的出现,要求发展出新的伦理生活规则,在传统的家庭伦理、师生伦理、一般人际关系伦理外,对生命、性别、对自然的伦理态度都需要新的发展,在这些方面各个宗教都有用武之地。虽然,新的伦理学研究越来越重视这些新的发展,但就社会生活实践而言,一般人际关系的社会伦理仍然是最基本、最主体的伦理需求。

 

其实,在社会伦理方面,儒家重仁义(忠孝),佛教重慈悲,中国宗教在这方面的会通是从很早就开始了的。如众所周知的,有颜之推之“内典初门,设五种之禁,与外书五常符同。仁者不杀之禁也,义者不盗之禁也,礼者不邪之禁也,智者不酒之禁也,信者不妄之禁也。”

 

北宋时期,宋真宗(998-1022在位)着《崇释论》,谓:「释氏戒律之书兴(当作「与」)周孔荀孟,迹异而道同。大指劝人之善,禁人之恶。不杀则仁矣,不盗则廉矣,不惑则信矣,不妄则正矣,不醉则庄矣。」

 

智圆(976-1022)自号「中庸子」,晚年着《闲居篇》],曾说:「吾修身以儒,治心以释,他以仁慈为「同出异名」(〈出生图纪并序〉)、说「折摄与礼刑一贯,五戒与五常同归」(〈驳嗣禹说〉)、仲尼之礼乐犹佛之戒律禅慧(〈法济院结界记〉),「三教者本同而末异,其训民治世,岂不共表里哉?」(〈谢吴寺丞撰闲居篇序书〉),「

 

云门禅僧契嵩(1007-1072),对士人学古文,而慕韩愈排佛尊孔之举,深不以为然。他主张:「儒佛者,圣人之教也。其所出虽不同,而同归乎治」(〈寂子解〉),他赞五经并致力儒佛经义会通,说:「人乘者,五戒之谓也。以儒校之,则与其所谓五常仁义者,异号而一体耳。夫仁义者先王一世之治迹也,以迹议之,而未始不异也;以理推之,而未始不同也。迹出于理,而理祖乎迹。迹,末也,理,本也。君子求本而措末可也。」(〈原教〉)

 

临济高僧大慧宗杲(1089-1163)说:「三教圣人所说之法,无非劝善诫恶、正人心术。心术不正则奸邪,唯利是趋;心术正则忠义,唯理是从。理者理义之理,非义理之理也。如尊丈节使,见义便为,逞非常之勇,乃此理也。菩提心则忠义心也,名异而体同。但此心与义相遇,则世出世间,一网打就,无少无剩矣!」(〈示成机宜季恭〉)

李纲(1083-1140),亦主儒佛归一论。他说:「所以处世间者,所以出世间者,儒释之术一也,夫何疑哉?神通妙用在运水搬柴中,坐脱立亡在着衣吃饭中,无上妙道在平常心中。」

宋孝宗(1127-1194)着《原道论》,论三教异同,以为「释氏穷性命、外形骸,于世事了不相关,又何与礼乐仁义者哉?然犹立戒曰不杀、不淫、不盗、不妄语、不饮酒。夫不杀,仁也。不淫,礼也。不盗,义也。不妄语,信也。不饮酒,智也。此与仲尼又何远乎?从容中道,圣人也。圣人之所为孰非礼乐?孰非仁义?又恶得而名焉?譬如天地运行,阴阳若循环之无端,岂有春夏秋冬之别哉?此世人强名之耳,亦犹仁义礼乐之别,圣人所以设教治世,不得不然也。夫佛老绝念,无为修身而矣。孔子教以治天下者,特所施不同耳,譬犹耒耜而耕,机杼而织,后世纷纷而惑,固失其理。或曰:当如何去其惑哉?曰:以佛修心,以道养生,以儒治世斯可也。其唯圣人为能同之,不可不论也。(圣教录)」

元代学士刘谧着《三教平心论》(约撰于1321-1323),对三教纷争作总反省,对排佛者批评,对「独优佛教,而劣儒道」者亦表示反对, 他本《原道论》(或称《原道辩》)「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提出心、身、世,不容有一之不治,三教无非欲人归善,这种说法宋元以来颇为流行,换言之,治世的伦理,各家都觉得可以会通于儒。

 南宋圭堂居士(?1200-1250)着《大明录》,他说:「大哉!居士之道也,噫!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此则大乘中正之师,而千万世可以通行而无弊者也。是故居士之道,以三纲五常为大本,以六经语孟为渊源,以士农工贾为实务,以孝悌忠信、名分上下、长幼内外为安居;谓道由心悟,玄由密证,人事无所畏也。故可以显,可以隐,可以朝市,可以山林。处世间法、出世间法,皆得以圆而妙之,而用不胶。佛者见之谓之佛,道者见之谓之道,儒者见之谓之儒,而不知居士则未尝有焉,此其所以为居士之妙也。」(《大明录篇终杂记》)

如果在社会伦理和入世关怀两大方面,中国人社会的各个宗教的会通已经不成问题,那么,各个宗教和谐发展就有了基础,本土宗教与其他外来宗教的会通也有经验可循,其发展的可能也就更大了。


2008、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