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博会前申城行


  2009年10月23日晚,坐动车D307次赴上海,参加同济外院承办第三届《当代语言学》圆桌会。翌日晨七时许,抵新客站,坐出租往同济左近白玉兰宾馆。日前有报道,称深、沪二市出租车起步价已调高。沪上果然已涨至12元。凡经济繁荣地区,日用杂项自然也领涨。上周某日,打车去海淀图书城,与京城一位的哥闲侃。我说,上海出租已涨价,北京也势必跟进,对于你们该是好事啊。不料师傅答,实不希望涨价;如今市民出行,公交、地铁已成首选,不得已才打车。那天已过午,他仅跑140公里,假如再涨价,更拉不着客。年来托奥运余福,京城公交相当便捷,票款也甚便宜。从西郊小区往三里屯使馆区,坐几站公汽到巴沟(刷卡四角,持学生卡更减半),再乘新开地铁10号线抵农展馆(两块钱),既快捷又划算。同样坐地铁,同样的里程,上海至少贵一倍。京城公交惠及大众,让沪上通勤族听了都羡慕。此地不但票价贵,而且刷卡无折扣,学生也不享受优惠。有本地人抱怨,上海经济够发达,只公交这一件事,却还不肯让利百姓。不过也有人说,北京搞低廉票价,由市府贴补运营,恐难持续发展。

  当日午后,坐55路公共汽车,偕学生往豫园。五十年前便有55路,半个世纪线路竟未更移。由五角场南下,至十六铺外滩,经大连路、邮电新邨、临平路、溧阳路、吴淞路等站,站点均一仍昔时,只是沿道街区已难识辨。一路惟见建筑工地,以地铁站居多,据称明年五月世博会前须悉数竣工。驶经四平路、天水路口,路东瓦砾成堆,大片石库门房子已被推倒。吴淞路上的救火会(虹口消防队驻所),一幢红楼倒是还在。幼时最爱来此地等候,只盼着哪户人家失火,好看消防员披挂行头,顺滑竿溜下,跳上救火车出发。

  外滩又在修造,沿江数里圈禁,动辄绕行,游人亦不得入。一届市府一番规划,每隔七八年便开膛翻修。此番是为世博会,施工兴建名头更响。只盼新外滩能维持长久,若干年内不再动土。在十六铺下车,穿过一片新绿地,便来到豫园老城隍庙,沪上最古大玩场。这一带本叫南市,是上海县城旧治所在,几年前并入黄浦,南市区于是不存,周边老式砖木房子也所剩无几。豫园园景鲜有改变,九曲桥也折曲依旧,只是桥下锦鲤奇多,并且个个肥壮,看来鱼儿日子也好过。凝晖阁前,搭有木台,一位大妈在演沪剧。适逢百姓艺术节,戏曲大家唱,台后张挂幕布云:艺术节,天天演,人人参与,人人享受。走过南翔包子铺,见食客排起外卖长队,引得洋人也来凑热闹。堂内二楼尚有座,坐定后,点蟹粉小笼、鸡汤大包等,未必真格是美食,吃的是牌子。“老城隍庙小吃广场”招牌下,却是一家星巴克;紧贴豫园,街边又开麦当劳,中西杂糅无过于此地。

  周六,开幕式后,向主持者告假,往虹桥航华新邨看望大姐二姐。坐123路至人民广场,换925B线,由东北而西南,斜贯整个市区,需时九十分钟。十年前新邨开盘,每平米仅售两千,如今已过万五。房价如此疯涨,有人叹气有人喜欢。二姐从外省某国企退休后返沪,收入有限,几无劳保(厂方月贴药费二十元,余均自理),如今惟祈不生大病不住院。小病则靠大姐,她是退休医生,家中药品最齐全。

  周日,上午听会。有发言者谈“中国话语”,称其特点为辨证、爱国、审美、理解云云,概念含混,疑点颇多。言及辨证,国人必引《道德经》。老庄固然辨证,但那是哲学阐述,哲学话语不讲辨证,才是怪事。政治话语则须别论。有清一朝,二百六十余年,只出一本字典(《康熙字典》),而不容有第二本。语言是个宝贝,历代掌权者都深知其要。话语权在封建主手中,哪里谈得上辨证?施行起文字狱来,朝廷必有一套强词,哪里顾得上辨证?即便略讲辨证,不外乎藻饰或计谋。“爱国”也非中国话语特点。试想,哪国政府不以民族利益为上,哪国教育不事爱国主义宣传?何况历史上岳飞之爱国,反清复明志士之爱国,当今网民自发之爱国,媒体宣讲之爱国,民族自大狂之爱国等等,都须区别看待。“审美”,盖指国人喜用成语、讲究韵律。其实无论哪种语言,写文章、作演讲都须善使韵律、慎用成语(典故、熟语、惯用法等),毛泽东是如此,奥巴马也不两样。作文成语连篇,若不是天生俗气,就是小学生练笔;用韵过窄过勤,是顺口溜,出口便套四字格,属于老和尚念经,都上不得高雅台面。至于“理解”,未明所指,意思好像是:当代中国话语以“平衡和谐”为最高交际道德准则。如此,则是把“和谐”视为一项伦理标准。当今社会处处讲究“和谐”,无非是要逐求一个理想目标,对内维持安定,对外和平共处。这一国策值得推尚,然而中国话语本身无所谓“和谐”与否。若说中国话语就是和谐的,便很难理解,何以会生出“被就业”、“被和谐”一类语法构造的怪胎。其实,又哪里存在囫囵一块的“当代中国话语”呢?历史上存在过、如今继续存在着的,乃是各个层面、各式各样、各种体裁的中国话语,研究者宜先区分政府话语、民间话语、主流话语、媒体话语、宣传话语、网民话语等等。若对“话语”不作界定,只是泛而论之,则不知如何下手探讨?——对以上质疑,演讲者辩称:自己是从文化角度来定义“话语”,意在提高中国话语的国际地位。这番用意当然好,只不过变研究中国话语而为维护中国话语权,已是另一性质的工作。

  午后,往西郊某小区,探视老岳母。老人年届九旬,耳略背,目尚明,行走无须搀扶。回程坐地铁二号线,到文化广场,短短五六站,票价四元。此地原名“人民广场”,而“文化广场”另有其址,如今这里改称“文化广场”,地铁本站也叫“文化广场”,讲给上海朋友听,朋友反说应该是人民广场,以为我路生,搞混了地名。广场西侧是人民公园,仍沿用旧名。公园北门入口处,有市民自行辟设“新上海人相亲角”。这样情调独具的新上海角落,上海朋友竟也摇头称不晓得。稍一立定,便有家长来攀话,第一句大都问:“儿子还是女儿?”我答,是儿子,那位马上问:“几岁了?”我说,还小还小,88年生的。那位于是一脸奇怪:离大龄还远着哩,你来此地做啥耶?走到一排大树前,见两棵树干之间穿起一根细绳,夹着一张张A4纸,有打印的,有手写的,十有九成是待字女子觅郎配,无一不是爷娘代为出面。“新上海人”,即外省来沪或毕业留沪工作,有幸落上户口者。孩子年龄稍大,自己还不急,却急煞爷娘。都是爷娘来相亲,在几米开外暗暗观察,见哪位目光滞留于自己的张挂,便走上前来攀谈。

  要说当代中国话语,这些纸上的话语倒算得一类。有诸多特点,一是词简意赅,简到极处,连属啥的“属”字也能省去:“女,X年X月,鸡。”不在乎单独一个“鸡”字难听。“月入X千,除四金”,意思是,那是税后收入,扣除公积金、养老保险金等。但必要时,也不惜加词说明:“1.70米(净)”;“1.76米(净高)”,怕人以为是穿了增高鞋。二是婉转,不说存款多少,说“可首付”(供得起购房首付款),看来至少有几十万,甚或更多。“有住房(无贷款)”,有房而无还款压力,实力非比一般。“月薪同令[龄]人中上程度”,多少任由你猜。三是直白,尤其关乎婚姻状况,含糊不得:“领证未办。要求:无小孩。”这是说,本姑娘曾经有主,但已离了,你要娶我,有无婚姻史无所谓,却不能拖个油瓶来。苛刻一些的,甚至要求对方“无恋爱史”。四是自夸,如“长相:美女型”。美女尚愁嫁,岂不真个愁煞人?五是回避,常与自夸结合:自称“气质好”,或“贤淑”、“知书达理”,而无只字提及长相,则相貌恐怕就不妙。可怜中国父母,为小辈写征婚启事,横竖都有虚张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