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们这代人思想很单纯,其实因人而异。我就不单纯,因为我有个幼儿园毛根同学程咬金,爸妈是医生,见多识广。小学五六年级,我们还以为男女“亲嘴”,嘴对着嘴一呵气,女生肚皮就象气球一样变大,怀上胖娃娃。把程咬金笑惨了,就跟我们讲他在医院耳闻目睹的科学道理,以及民间流传的男女龙门阵。前些年,老同学聚会,我称他“启蒙老师”,女生不解:“启什么蒙?”我笑道:“性启蒙。”女生笑道:“你们男生好好耍哦。”现在好耍,当年却不好耍。程咬金传播黄色龙门阵,不知怎么被老师知道了,命他写检讨书,对照毛主席语录,联系实际,狠挖思想根源。他翻了半天“红宝书”,也找不到参照系,很委屈地问我:“我违反了毛主席语录哪一条嘛?”我想一想,说:“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绝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你可能违犯了这一条?”协助他狠挖思想根源。检讨书交上去,老师看也没看。但到期末,老师给他写评语,最后一条:“思想复杂。”把他气哭了:“我热爱毛主席热爱党,凭什么说我思想复杂啊?”我惺惺相惜,为他抱不平,他却指我鼻子吼道:“你娃思想比我还复杂!”
我思想是比他复杂。上初中后,偷看过不少“禁书”,“文革”被禁的“黄色小说”,如《青春之歌》《三家巷》等,竟无师自通,猜出“亲嘴”就是“接吻”,程咬金可能连这个“吻”字都不认识。记得初三,借到一部残缺的苏联革命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少年保尔和冬妮亚拥抱亲吻的描写,看得我心旌摇荡,但却是纸上谈兵,发挥想象,也不得要领。那时的视觉艺术,宣传画,国产片,样板戏,都是没有七情六欲的革命英雄传奇;外国电影,除了斯大林时代的“阴谋文艺”,《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就是:越南的飞机大炮,朝鲜的又哭又笑,阿尔巴尼亚的莫名其妙。却有一部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虽然也是革命斗争故事,地下党巧夺德国军火船,但电影中,不时闪现船长米哈依和新婚妻子安娜情意缠绵的镜头,拥抱接吻,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让我这个青春朦胧觉醒的少年,为之怦然心动。
我那时已上高中,记得有次支农劳动,田边休息,男生议论起《多瑙河之波》,都说:“罗马尼亚电影好好看啊!”有个女生故作天真地问:“好看在哪里?”男生心照不宣,却一脸坏笑。语文老师貌似看懂了男生的心思,很严肃地说:“拥抱接吻,那是人家西方风俗。”现实生活中,我们的确没看见过男女拥抱接吻,那是流氓行为,严打对象,谁敢啊?但我内心深处,却有一种想入非非,想跟暗恋的女生拥抱接吻,象罗马尼亚电影中那样,但我不敢。被压抑的青春欲望,如弗罗伊德分析的那样,先是在想象中得到满足,然后升华为桃色的梦。想象丰富了我的梦境,梦境装饰了我的青春,而未敢越雷池一步。这可能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单纯?
好多年前,我有一位知交,跟我同代人,回老家济南探亲访友,半夜三更,打来骚扰电话,长途抒情,一唱三叹:“啊~~我太激动了!啊~~人生太奇妙了!啊~~”见我没反应,他急切地问:“想不想听我跟初恋情人的故事?”我问:“拥抱过没有?接过吻没有?”他讽我:“你娃格调咋这么低下喃?”我笑道:“我低下,你多高尚?”他辩护道:“不是高尚,是奇妙!啊~~太奇妙了!啊~~太令人激动了!啊~~”我催促说:“那请快讲,我洗耳恭听?”他却提出一个条件:“但你不能跟别人讲,包括你媳妇?”激动他的故事,却要烂在我肚子里,就跟当年地下党似的,对媳妇也要保密,我怎能做到?当即恳求他:“那你千万别讲!”他再三问我:“你真不能守口如瓶?”我说:“真不能。”他很失望地“唉”了一声,挂上电话。所以,我至今不知道那个年代,他在中国北方城市的初恋故事,与我在西南大巴山区的青春梦幻曲,有何异同,更不知道他们拥抱接吻过没有。
却说上大学后,风气渐开。校园秘密流行邓丽君,第一次听到她低徊流连的咏叹:“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我就觉得爱情就应该象这么痴迷,这么可以触摸。记得大二周末,学校放映国产新片,听说有男女接吻的镜头,把大家激动惨了。个个精神亢奋,赶去抢位置,却见礼堂内外,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临时改在大操场放映,人群潮水般涌出来。我在礼堂外,头顶凳子,迅速转向,潮尾变潮头,后浪变前浪,占据有利地形。那时正是年底,天气寒冷,天上竟纷纷扬扬飘下雪花,大家跺着脚,不时向冰冷的手呵热气,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等待着那个石破天惊划时代的镜头出现……剧情全忘了,现在只记得那一吻,和片名《生活的颤音》,建国后第一部出现男女接吻镜头的电影。
读研究生后,在狮山与媳妇相识相恋。我想爱得轰轰烈烈,创造性地再现电影小说中那些令人挥之不去的情节。但媳妇却很矜持,我想吻她,她却推开我;想拥抱她,她却避开我。貌似很有思想觉悟,问我:“你们文科生,是不是受西方思想影响太深哦?”我赌气说:“你太正统了!就象党团员谈心,哪里象谈恋爱啊?”她却很委屈地说:“谈恋爱,首先要尊重对方嘛。”把人都要气死。好多年后,我们都已结婚生子,住狮山筒子楼,有一天,哥儿们在一起说笑,突然,数学系78级留校的阿敏大叫一声:“哈哈~~阿静有一件事,我说出来,绝对把大家笑翻!”他媳妇阿静冲过来,怒目圆睁,指他鼻子斥道:“你敢说?”阿敏却笑得前仰后合:“太愚昧了,太愚昧了!”阿静红着脸吼道:“不准说!”阿敏连连摆手道:“不说,不说!”趁阿静奶女儿去了,我说:“我能猜出来?是不是最开始,她不让你拥抱接吻?”阿敏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笑道:“都是同代人,彼此彼此。”阿敏说:“不是,她太不懂科学了,以为一拥抱接吻,就会怀孕!”我笑道:“亏她还是大城市重庆人,都上大学了,怎么也这么愚昧?”
我们这代人,其实跟现在一样,有单纯的,也有不单纯的。但无论单纯不单纯,愚昧不愚昧,青春热恋最初那一吻,定情之吻,都是最刻骨铭心的,不思量,自难忘,这才叫“一吻到永远”。想起法国诗人普列维尔的诗:
一千年,一万年
也难以诉说尽
这瞬间的永恒——
你吻了我,
我吻了你。
在冬日朦胧的清晨,
清晨在蒙苏利公园,
公园在巴黎。
巴黎,地上一座城;
地球,天上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