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十分赞赏的雷妍小说《彭其栋万岁》
董宝瑞
今天,转贴已经年愈九旬的著名女作家梅娘在回忆雷妍的文章《往事依依》中,十分赞赏的雷妍小说《彭其栋万岁》。
梅娘在《往事依依》一文中说:“我以为,最能体现雷妍的思想与风格的作品,是她的短篇小说《彭其栋万岁》。情节很简单:穷大学生彭其栋为同学中的富家女儿章小姐吸引着,他用青年人的莽撞,寻找机会与章碰面,装做无意实为有心地窥伺着章的出出进进。这惹怒了美貌富有的章小姐,她不仅安排了保镖随侍,还有意无意地宣扬了彭其栋想吃天鹅肉的穷小子的卑微。当然,舆论是倾向章的。这迫使处在半开化中的大学行政当局做出了处罚决定,“停发彭其栋的奖学金”。彭其栋是靠奖学金读大学的。入学三年来,成绩一年比一年更好,却在大学三年的关健时期,因为“行为不端”,付出了致命的代价。”“这个‘行为不端’故事里有段彭其栋的淋漓自白,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拦住了章小姐,质问她:‘你出奇地躲避我,作出似乎我曾侵害过你的样子;并且对外人说:你一个人不敢出来是因为怕我,我并不曾冒犯过你啊!我总想明白你为什么躲着我,怕我,像躲着蛇蝎一样。同时,在众人面前又要显示着你的美点。你吸引人!你引诱我!不过我不怪你,我爱你,这都很自然,这是人性。你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我是一个青年,你美是顺自然的,我爱你也是顺自然的,我们都没有错。’‘我不要别的,只要你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同学,正眼看我一下,但你从未把我当作一个同学,不把我当一个人。’这样说着的彭其栋,被企图逃开的常小姐激起了更大的愤怒,他抓着了章小姐的双臂,当女人喊叫‘放手’之时,用灼热的双唇阻止着她的喊叫,疯狂地亲吻了她,说:‘去吧!你用眼泪去洗你的耻辱吧!你叫一个穷小子亲吻过了,一个穿破汗衫的穷小子抱着个贵族小姐!笑话,太不成体统,请原惊我。’上面这段自白,是彭其栋向社会袒开心扉,是对社会不公的控告。这抗议纯朴透明,要的就是人的尊严、人的地位。当然,彭其栋丢弃大学落荒而走了。他拒绝了好心人在他被定位为‘行为不端’的情势下给予的资助,他合乎人性地高傲地宣称,他没有任何不端的行为。虽然点墨不多,小说对故事中出现的其他角色,也作了绘声的描述:那位从骨子里被贫富差别腐独得只认金钱的章小姐,那位顺从形势只肯调和世态的教务长,那些支持彭其栋,宣称‘老彭做得对’的彭其栋的同学们。作者把这个短篇命名为《彭其栋万岁》,可见心迹。这万岁是礼赞,是礼赞彭其栋身上体现的中华民族的神魂绝不在不公、耻辱中低头,不在富贵中求媚……这在殖民地万马齐喑的精神状态中,既避开了政治上的审查,也宣扬了庶民的心愿。这就是雷妍代表的当时青年文人的心态。受时空、受环境、受年龄的限制,雷妍在她短暂的生命段中,这样表现了自我,也点染了时代,为我们留下了无限的情思。我遗憾的心不停地长嘘:‘雷妍,你走得太仓促了!’”
彭其栋万岁
雷 妍
实验楼前的布告牌已经倒在台阶旁边,教务课门外的那一个正歪斜下去,噹,又一拳,也倒了。
彭其栋的旧汗衫领口里坦露着暴筋的颈项,右拳握得那么紧,打倒两个布告牌自然不能消除他的愤恨,他冲向教务课去,一卷纸在他的左手里。同学们怀着各种不同的心情尾随着他,包围着他,凡他经过的地方都挤满了人。
躲开!我进去!他对着阻路的同学喊。
老彭!什么事?大家嘈杂地问。
喂!怎么啦……
你们不明白。他说着撞进去,两扇活页门甩在外边,又荡回去,门外的人躲着,张望着。
神经病!有人开始批评了。
总是当局惹恼他了,老彭从来没跟谁闹过气。
神经病的成分占大部……
穷酸……
暴徒……
反正事出有因…… 在大家喧嚷中听见门里有争辩的声音,大家挤进去,像一片汹涌的潮水。
门里是一个规模相当宏大的大学办事处,教务长危坐在公事桌前的转椅里,目光怒气勃勃地望着挤进来的一群。两个年轻的工读学生—帮教务课抄写的本校同学,拉住彭其栋的手臂。
有话慢慢说,不必急。两人好意地劝着。
事情不能再缓和,吕先生!无论如何必须……彭的声音被众人嗡嗡声压下去。
没事的人请出去,这是公事房。吕教务长命令着,挥着手,要站起来,但终于坐下了。
吕先生迁怒了。
大家关心老彭才来的。
没事谁到这儿来?
就走,就走……
又一阵乱,教务长转回身去,灰发的头有些颤。他气极了,手拍着桌子,说不出话来。
大家请不要走,这地方没公理讲,我要诸位听听……一件不平的事。老彭脸向着同学,目光灼灼的,引起多人无理由的同情来。说给我们,说给我们!大家喊。
外边说去!吕先生咆哮着。
这儿还有事没解决呢,自然不能走。彭说着,甩开那两个工读学生的手。
你们要鼓动风潮?教务长的声音完全岔了调儿。
我们自然不能那么无聊,吕先生放心吧!又是大家的声音,其中有笑声夹杂着。
教务长不再说话,用笔在一张纸上记了些什么;但没人理会他,大家只是兴致勃勃地张望着彭其栋,身材低而不幸站在后面的都翘起脚来。
要不然到院里说去!好在教务课不会搬家,我总有讲理的地方。
不行,你不能任意在众人面前妄造是非,吕先生说。
就在这儿说,就在这儿,就说……大家喊。
彭其栋用舌头润润焦灼的唇,站在一个盛宗卷的矮木箱上,好像一个名人要讲演似的。听众拢近这只木箱。
本学期得奖学金的名额里没有我,诸位看见了吧?彭说这句话的时候相当镇静,而且冷冷地笑着。
其实这也不奇怪,天下事原是有黑幕的,但是我仔细一看我的成绩单子上比去年还进步了—去年,前年……我一直是得奖学金的,嘿!要不然我一个穷小子不配上大学!可是今年例外,成绩进步了反倒取消受奖资格,我真奇怪。昨天我来见吕先生,他不见我,他从旁门走开了……我问遍了几位先生都不肯说明,后来我听一个同学的传说,才知道是因为我品行不端。笑话!“品行不端!”叫我莫明其妙。今天问了吕先生,才知道是因为我和章小姐的事;本来要恋爱就得牺牲,所以不给我奖学金了。嘿!
大家哄笑着,门外又加了几重胆小好事的同学。他们也有的是来办理注册手续,不敢进来。
说到章小姐我不必在这儿冒犯她,不过我对她追逐已经失败了,谁喜欢像我……反正奖学金就这么弄得没了希望……诸位,我是个穷小子,不幸又有读书的野心。入学以来,没有一天不是努力的,现在眼看要结束大学的课业了,又失了这笔补助。这不能怪自己,我只问问我今后不去恋爱能不能恢复我原来的幸运。吕先生说无论如何我是不能被饶恕的。书就念不成了。彭说完,傻笑着垂下头去。
大家有人在叹息。
回家种地去,到街上拉车去,那倒可以痛痛快快地恋爱一气。他说着又抬起头来,雄纠纠地大有不可一世之概。
一阵哄笑。
吕先生!我不再和你辩,只是以后对我们青年人的管理上有一个范围就好了。比如教务课只管教务的事,大学里又没有训育处,如果有,才能管管恋爱的事。彭其栋神经的确有些反常的苦笑着,跳下木箱子又冲向教务长面前,大家簇拥着他。
这事原是通过教务会议的,大家没人反对,我们只好照规矩出布告,并不是一两个人的主张。教务长的口才原是很出众的,但今天他却反常地口拙起来,好像口腔用麻醉药涂过似的不受他支配,间或还有三两声乡音或外国话。大家对这位长者也同样的起了怜悯心。
教务会议通过了?为了恋爱的事?没人反对取消我的奖学金?一个也没有?啊!彭颓丧地退了几步说不出话来,失望地看看自己手里的纸卷。
一个也没有。教务长故作镇静地翻弄着别的公事说。
那么这张成绩单子也被否认了?
是的。教务长的声音很低。
一切都被否认了,没有可信任的。他说着把那卷纸撕得碎碎的,脸上现出要哭的样子。然后风暴似的推开众人走出去,门外的人来不及躲闪。
你们告诉彭其栋,下午五点到我书房去见我,还有事和他说。教务长说完就沉默了,大家也和进来的时候一样地挤出去。办理注册手续的才敢进来。
已经五点一刻了,教务长依然一个人在书房门外徘徊,不见彭其栋的踪迹。
五点三刻了,彭其栋被两个同学挽着手臂拉来。
叫他一个人来和我谈!教务长吩咐完转身进书房去等他,良久才见他不动声色地昂然站在书房中间,像一个哑了的巨人。{
坐下!
不用,有话请说吧,我还有事呢。
你对于自己的行为始终不肯认错吗?
我没有错,追逐异性是本能!恋爱和奖学金没有连带关系。
那么你对于你的对象十分理解吗?你明白她是怎样一个人吗?
不用明白,我只觉得她可喜欢。
可是她对你并没有好感,你怎么强求?
我并没强求她什么。
有人说因为你总在小路上等她,她已经很多日子不敢上课了。是吗?
是,我等过她,我要多看看她。
你也有过对她失礼的事吗? 她一个人走的时候,我总是很恭敬地在矮树丛后面看着她,一直等她走到女生宿舍的门口,我才叫一声她的名字。然后我就愉快地到图书馆去,这难道犯法吗?犯校规吗?后来她不知为什么找了一个保镖的。我可生气了,挡过他们的路,而且打过那个保镖的一次。那个穿新西服的保镖的是不值我一拳的……他很得意地叙述着。
因为这个大家非难你,你不后悔吗?
不,吕先生。
可是谁也不原谅你,在教务会议,有人主张开除你。可是又有人主张给你一个自新的机会。为这个大家有一度小纷争……结果停止了你的奖学金。
没有一个人反对?
嗯!
那么,先生的意见怎样?自然也和他们一样了。他轻藐地笑着。
过去的事先不要说,现在是有另外一件事和你商量。有一位先生要担任你全部的学费……因为他认为你的成绩是一个有希望的青年。
居然也有人注意到我的成绩?我希望知道这位先生是谁,他居然肯帮助一个“品行不端的人”。
不过他不愿意人知道他是谁。
连我也不能知道吗?为什么呢?
因为……他不是沽名钓誉,你一定能接受他的意思,我想。
吕先生!容我想一想,明天答复好吗?
可以,因为这件事你也有一半自由。
彭心内起了一个波动,他始而似乎很愉快,但随即脸色又阴沉起来,很坚决地告辞走去。教务长望着他的背影默然地摇摇头,轻微地喟叹着,关好了铁纱门。
离上课还有三天,住宿生已经都迁来。广阔的校园里,顿时热闹起来。在夏末秋初的夜里有着浓郁花草香,多少久别重逢的朋友喁喁谈着,或者无言地三五成群地散步。只有彭其栋孤单地从饭厅走出来,在小十字路口呆住了。
他想到图书馆去,但一想到奖学金被取消了,今后多半是要脱离学校生活,到图书馆去岂不更加增他临别的伤感?说不定会伏在阅读桌上哭起来。自己一个铁似的汉子,绝不能在众人面前流泪的,要哭也得在没人注意的风露之中。
他又想到体育场去,在那儿的人有几个是今天在教务课尾随着他的那一群,他们几乎终年在体育场不肯离开一步,见到他们说不定又要问起白天的事来,真无聊。
还是回宿舍吧!不过同屋住的X X又有点像章小姐的保镖,一见他就生气。
于是他茫然不知哪一条路是可走的。他像一个失路的旅人,踽踽地走向一丛灌木里,转过去是一个小亭子,那个地方很静,在那儿他也许可以消磨人静以前的半夜光阴,更可以静静想想今后的出路。
走着,走着,草里有小砖块和建筑什么用完的石子布满了这块人不常走的地方。没人修剪的灌木和蔓生的花草不时牵住他的裤管。但他不理会,因为心里有更纠纷的情绪煎熬着他。
哎呀!一声女人尖锐的呼叫从亭子里发出来,他抬起头来才知道已经到了亭子前边。
章小姐却在里边,章小姐一个人。
章小姐!他很有礼貌地招呼着,并没有再往前走。
啊,彭……先生!章小姐像一个受了惊的小鸟。
啊,一个人在这儿?他仍然保持着正常的态度。
我等……一个同学。
他立刻想到她等的这个人是她那个穿着新西服的保镖,他轻藐地走上亭子的台阶,冷冷地笑着。章小姐后退着,好像有魔鬼要捉捕她一样。
章小姐!今天无论如何要和你说一句话,因为明天也许我要离开这个环境,我只问你“我们是同学不是”?
这还用问?自然是同学,可是你……章的声音抖得那么可怜。
既然是同学,我们双方打打招呼,说三五句话算错吗?
不!不过彭先生,请你叫我走吧!我还有事。
既然不算错,可是平日你出奇地躲着我,做出似乎我侵害过你的样子,并且对外人说你一个人不敢出来是因为怕我,我并不曾冒犯你啊!
我并没这么说,谁说的?她惶恐地强辩着。
你还不知道吗?其实算了吧,全个学校都叫我“品行不端的人”,为我开教务会议,停止我的奖学金,就为那天和你的保镖打架的事。你会不知道?
我实在不知道。好在这些事实际上和我不能联在一起,我也没权力过问。说着,她冲着彭身边的台阶走下去。
你不能走。彭挡住她的去路。
你躲开,我要叫喊了。
随你叫!我已经不是这儿的俘虏了。我要找我的新出路去。不过我总想明白你为什么怕我躲我像躲蛇蝎一样,同时在众人面前又要显示着你的美点。你吸引人!你引诱我!不过我不怪你。我爱你,这都很自然,这是人性!你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我是一个青年。“你美”是顺其自然的,“我爱你”也是顺其自然的,我们都没错。可是我受了处罚,别人叫我“品行不端的人”,使我停学。但是你仍然躲着我。我不要别的,我只要你把我看成一个普通的同学,正眼看我一下,走到面对面的时候和我很正常地点点头。但你从来没把我当作一个同学,你,不把我当一个人!你为我,为躲避我,还找来一个保镖的。他说着,愤怒地捉住她的两臂。
放手!她又要喊。他狂了,用灼热的唇阻住她的声音,疯狂地亲吻着她。她挣扎毫无用处。
去吧!你这胆怯的女人,你用眼泪洗你的耻辱吧!你叫一个穷小子亲吻过了。一个穿破汗衫的穷小子抱着一个贵族小姐,笑话!太不成体统,请你原谅我。
彭说着,章已经跑远了,像一个受了伤的幼兽,并没声张,没叫喊。他倒觉得奇怪,他想她总会大声叫喊起来的,这样一来学校自然能开除他的学籍,岂不更痛快!但没有,她逃开了,她降服了。他很失望,感到深切的悲痛和空虚。完了,一切都完了!他悲凉地落着泪,走开,听见后面有男子的脚步声。他知道保镖的来了。如果在几分钟以前,他也许会和那个人厮打一顿,在女人面前显显力气,但是现在他没有那种兴趣,他不肯理他,只是伤感地走开。至于是否回宿舍,他自己还不知道。夜风凉如水地吹来,星光更皎洁了,梢头月缓缓的升高起来,追送着他。他迈开荒凉的步子走去,走去。有泪水浸湿了他的面颊。
太阳出自东方,一切又苏醒了,鸟雀哨着,在这样的早晨又像早秋,又像深夏,又像暮春,露水滴在花蕾上。彭其栋的刚强也苏醒了,他从坐了一夜的木凳上站起来,脚已经在多露的草里浸湿了,身上也凉森森的,是他先没感觉到的。他的影子远远地投向那小十字路口,而女生宿舍的楼影也伸到他的足下。人们还都在梦里。
教务课的人又很多了,他们也是来办理注册手续的。
彭其栋把汗衫脱掉了,换上一件水洗过的竹布大褂,还有些褶子在上面,进门他有礼貌地摘下白盔去。
彭其栋,有人好奇地注意他,因为他的名字已经传遍全校。甚至于一些有关系的外校也知道“彭其栋”三个字或者说他是疯子,是色情狂……什么有趣叫他什么又有什么妨碍呢?他是出名了。
他又来了,可是教务长还没来。 静地站在众人的后面,等着,并没注意到别人的情绪。五分钟以后教务长来了,大家很奇怪,没人抢上前去接洽事,都等着,好像有意留机会给彭其栋似的。因为昨天木箱子上讲演的那一幕,大家多少有再领略一次的野心。
彭其栋!决定了吗?教务长也似乎只看见他,把草帽挂起来坐下,第一个叫他的名字。
决定了,吕先生。
大家为他的客气而惊讶,而小声打喳喳。
好!拿入学志愿书去填吧!其他的事有人替你办。
不过,我是决定要走。
走?到哪儿去?你还没毕业。教务长惊讶地望望他,又转过脸去。
嗯!走,我想除了学校总会有地方去的。
那么,那一位的帮助你不肯接受吗?
不肯!他的声音坚决而镇静。
为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不要人怜悯。再见!吕先生!我明白您待我很好。他说着鞠了躬,匆匆转身走开。
我希望你再想想!教务长大声说。
不,我不会后悔的,先生!他握住门上的铜柄说。说完轻轻关好门,走了。
在近校的马路上有各种不同的车子载着行李和四方来的学生,有男的也有女的,也有男女结伴而来的,都潮水似的奔向这学府之门。还有两天就正式上课了,他们各怀着不同的喜悦,各有一个笑的外形,来了,一个接一个的。
彭其栋骑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前后各系了些不同的小包和小筐子,驰向和众人相反的路子。把恋爱和学业都放在后面……
喂!彭先生,等一等!您,真是的,怎么不等我给您捆完行李就走呢?一个左足微跛的校役在日光下扛着行李卷追来。笑着,又焦急地喘气,平日不被人注意的脸上流着汗。
彭其栋停住车,转身望着这最末后的伴侣和校舍,默无一言。
(原载马德增书店1945年出版的雷妍小说集《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