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苗:继承鲁迅精神的维权运动


继承鲁迅精神的维权运动

北京后改革研究所

陈永苗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相当于五四运动之后,渴望行动、回到人民中间的或者民粹思潮兴起的时候。而只有维权运动,才能解决官粹民粹之间的轮回。

我们对五四运动的印象,被后来的文化政治取向,严重扭曲。也就是说,五四运动之后对中国问题解决的绝望感,妖魔化了五四运动本来面目。五四时期产生巨大吸引力的新村运动,以及相类似的“工读互助团”,如果都缺乏重视。新村运动在五四时期,风靡一时,为大部分弄潮儿所关注所推动,是为五四运动与后来政治激进革命之间的过渡。甚至在新村运动的领导人看来,革命政权建立之时,即是全面实行新村理想之日。毛泽东在1949年之后组织的几次的乌托邦政治实验,从三面红旗运动到文化大革命,就是新村理想的延续。新村运动是一种伦理道德运动,最终能够落实于人的精神改造。

新村运动是有反思法国大革命的背景。周作人说得很清楚,新村与别的社会改造不同的地方,是想和平地得到革命的结果、这与中国当下的维权运动品格相同。新村运动试图和平改造的尝试,顺了必然的潮流,建立社会的基础,以免将来的革命,省去一回无用的破坏损失。

人们关乎新村运动的讨论和设想,建造在鲁迅称为“二十世纪文化始基”的无政府主义之上。无政府主义是极权主义的另外一面,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无政府主义所聚集的渴望和心理能量,就会自动驱使人们寻找能达到目的,而可以不丝毫考虑底线,丝毫不考虑是否合目的手段。

这取决于焦虑、恐惧所放大的必要性,把流血革命的激进手段放在目的的捍卫之一前提之上,也就是说,如果不革命那么理想目标就丧失了。目的的自我保存,毫无疑问是非常强大的激情,一旦认为非流血革命,才能保存目的,这么马基雅维利主义就变得非常流行,非常政治正确。就有人说,非赞同武力统一台湾不可,否则就是卖国。是否遵守底线,是否符合目的的理性审查,将变为被嘲笑的对象。这就是毛泽东作为民国之子,一步步堕入混世魔王的过程。毛泽东就在新村运动中,完成无政府主义和非暴力,最终向极权主义与流血革命的思想转换。

当不能为民粹提供一种替代品,就像用口香糖代替鸦片一样,那么民粹就会在行动的渴望和坚定性上,以及对人民的偶像崇拜中,冉冉升起。对主义的沉思和交流,是一种空谈,空谈与铁血一般的现实政治形成截然相反的对立。这种对立让人坐立不安,痛哭流涕迫使人去寻找行动,去信奉“现实主义”,这时候,没有合适的行动性政治方案,马基雅维利主义与极权主义立即满足了他们。他们处于身体的饥渴当中,崇拜强有力的实践,渴望自己作为男人或者具备铁拳,给敌人毁灭性打击:翻天覆地,唯铁与血。

鲁迅所推崇的海涅说,肉体有时候私欲比精神看问题更深刻,人们用脊梁和肚皮思考往往比用脑袋思考更加正确。海涅是一个有着饱满的政治情绪和政治思想政治诗人。海涅与现实政治紧紧联系在一起,被称为他所处的时代的激进主义者中走得最远的。社会平等的理想深深迷住了他,他的第一主题就是面包是人民的权利。他从真正的本质上发现了共产主义并且充当了他热情洋溢的预言者。共产主义对海涅的吸引力来自,理论转向行动,转到一切思想的最终目的的强有力的实践品格,以及给敌人以致命打击的意志和力量。

尼采——鲁迅——毛泽东的思想谱系潮流,可以纳入施特劳斯说的现代性的第三波,以反现代性的文化政治方案,来推进现代性。其核心的使命就在于终结中西两千年的自然法道德秩序,也就是对道德政治的决战性反动。固然这种决战采取的是新道德对旧道德的革命,最激烈的革命,对新道德的方法依赖,却也呈现出对道德政治弃离的根本性意向。这是一种明知但是没有办法不得不犯的错误。对旧道德的革命,以及对新道德方法的超越渴望,都表明道德政治需要被抛弃。

例如当下的批判启蒙运动,道德对道德的革命,如果没有跳跃到法律之下的革命,那么就会把自己立在深渊之上,靠文学和虚无之气支撑。那么就很容易成为鲁迅笔下的《过客》了。鲁迅先生笔下那步履踉跄但精神坚韧的“过客”,不管如何描绘,但毕竟是虚无主义,进入了政治还是虚无主义的激进政治,就如法西斯主义和社会主义极权,就像鲁迅晚年左倾一样。在此要么维权运动,要么极权运动。

鲁迅一生对几件事没有表态,一就是“新村运动”,根源就在于新村运动采取道德政治和道德启蒙的方式展开,如此与鲁迅反对的现代庸俗民主与大众文化拉平相吻合。一旦诉诸于道德启蒙,就无精英与大众,对少数民哲之士实行的大多数人暴政,就会出现。

鲁迅给钱玄同信中说,“关于《新村》的事,两面都登也无聊”,“不是什么大文章,不必各处登载的”。这就表明鲁迅的“冷漠”和“不屑一顾”。 鲁迅在小说《头发的故事》中,借着“恨人”N先生之口,全盘否定了包括娜拉式的争取女子剪发、婚姻自由的女权运动和周作人提倡的新村运动在内的所有理想.。很显然鲁迅是明白施特劳斯在《德国虚无主义》中所批判的道德对道德展开革命的迷局。这种不证自明的警觉和底线,在基督教精神中都不用说。

夹在二十世纪文化道德解决或政治解决中间徘徊的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里,明确地革新的破坏者与寇盗式的破坏者、奴才式的破坏者区分开来。前者内心有理想的光,后二者仅因极小的自利,因此,前者更有建设性,后二者但是破坏,结果只是留下了一片瓦砾,与建设无关。这种判断有着时代的局限性,后来相反的历史反驳了他。实际上,造成只是留下了一片瓦砾,与建设无关的是前者,后二者如何破坏,都是小儿科的破坏。高度理想的炸毁,是原子弹爆炸,而极小自利的破坏,是锄头。固然如此,鲁迅导向建设性的精神必须发扬光大。方法在于用法律之下的维权运动来调和利益与革命理想的关系。

鲁迅对于堂吉诃德式的盲动抵抗,持有较大的保留,多次反对赤膊上阵,主张打壕堑战。这也是值得继承的。

雷鸣之后,必来闪电,思想必付诸行动。不能等到时局腐烂到底了,人民开始行动了,知识分子再来投机。在专制和个人内心之间,还是有一块很大的地盘,那就是公民社会和维权运动,可以腾挪和做活,做活后再展开攻击对方大龙。  

近代新村运动,放弃法律维权的当下运作,是儒家道德政治传统的延续。儒家一贯虚无现在,薄今厚古。什么世风日下云云,人心不古云云。一看到不行了,就放弃政治,回到去收拾人心,把当下交托给虚无,继续让堕落下去。放弃政治而诉诸于反政治的道德文化,造成了现在的模棱两可,混沌和虚无。

道德文化教育的解决方案,就是相信腐烂不是永恒下去,而是有一定极限,到了事后,物极必反。放弃现世的拯救和行动,如何回答毛泽东还相信改良当时提出的问话:理想固然要紧,现实尤其要归的方法达到共产的目的,要何时才能成功?假如要百年,这一百年中婉转呻吟的无产阶级,我们对之,如何处置?
  反政治的文化,是为了极权中给人找回尊严。维权运动找回自身的尊严。汉密尔顿说,当人开始坚守自己的伟大,维护自身的尊严,一种比人更伟大的力量,已经介入了。道德文化教育让行动永远处于鬼鬼祟祟的黑暗中,比游击战还不如,从而带上非理性色彩。
  鲁迅的老思路还是对的:梦着未来,抓住现在,踏踏实实地去实现将来的梦想。在《听说梦》中鲁迅说,要实现这境的人们是有的,他们不是说,而是做,梦着将来,而致力于达到这一种将来的现在。他以为,过去、现在和将来是一个连贯的历史过程,只有抓住现在,才能正确对待过去,真正的抓住将来。

所以他一再强调现在的重要性,在小说和散文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时人所虚拟的“将来的黄金世界”表示深深的怀疑。在散文诗《影的告别》中袒露自己的心迹:有我所不乐意的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去的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他还《头发的故事》这个小说中质问道,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自己呢。执著于现在,并非不顾过去和将来,鲁迅最担心的是为过去和将来而牺牲现在,最反感的是一天到晚在那里大夸耀祖上的辉煌,成天在那里做不到边际的未来美梦。

维权运动就是忠实于现在,忠实于大地。当下的拯救,从当下做起,从我做起。把自己送回自己的肉身之内,不再魂飞魄散而置身于所处的真实世界。积极地生活,让脚下的土地,就是我们战斗和生活的地方。面对着专制萎缩而露出来的边缘地带或者空档,文化道德的知识分子瞧都不瞧,因为他们在乎就是皇帝轮流坐。

如果按照阿伦特《论革命》中政治自由和社会问题(贫困民生)的关系来分析,孙中山的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之思路,就变得很清楚,而且在毛泽东和邓小平身上进一步展开。毛泽东是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演变极权实现政治自由,而邓小平加以改变,知道社会问题政治无法解决,只能转化。邓小平让解决社会问题先行一步。从孙中山到毛泽东邓小平,是辩证法式历史展开,从合题出发,到毛泽东的正题,再到邓小平的反题,如今又到正反合一。

“破字当头,立在其中”,专制也能在时代洪流中,无意中为宪政准备条件。可以保障邓小平经济改革的好成果,抛弃坏结果的维权运动,是这种历史展开的结果,具有历史必然性的。他同时具有政治自由的革命性和解决社会问题的革命性,两种特征水乳交融。孙中山的毕其功于一役,将在维权运动手上完成。维权运动具有政治理性主义的毕其功于一役的能量。从毛泽东的政治运动,下降到邓小平的政治经济学运动,再到维权运动的人权运动,是从思想到物质,从乌托邦到现实,是立宪的过程。

如此一来,我把维权运动的政治整合作用,通过回到民国的奠基教义和曾经的共识。正如我的《公民社会就是天下》指明维权运动的恢复民国品格,也正如本文阐述五四鲁迅与维权运动的一气相连。民国革命的开始就不再是一种“任意”的开始,而成为一种有目的的开始,一种缔造性的开始,一种奠基性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