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浦子的长篇小说《龙窑》,难以释怀。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作品中那个精怪人物王世民。王世民让人联想到像《棋王》里王一生之类角色,他们身怀来自中华文明非同寻常之绝技,却又与我们今天的生活无法彻底割开。作者浦子在《龙窑》中进行了一次富有生命力的恢诡想象,他试图通过这次想象,在民间世界里找寻现代人久违了的勃发的原始强力。
《龙窑》犹如一部节奏紧张、矛盾激荡的多幕剧。九龙山下所有人物纷纷登场,而主角则是王世民。王世民是九龙山下的一个奇迹,与一场漫天大雪一起搅和着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那时,他浑身一丝不挂,冻僵在雪地上。寡妇翠香用一种极为特殊的性方式才盘活了他,却也因此失去了自己的清白。面对王家庄的族人的拷问,王世民倒泰然自若,他的苦恼不是来自他人施加的皮肉之苦,而是来自于自身的灵魂之痛: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族长以一种宽容方式接受了他,并赐族姓与名于他。
正是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灵异,在不知不觉间改写了王家庄的历史。他化解了两个相邻村庄的世仇,他为王庄的村民们打井,并进行了一次公选,被选为王庄的村长。他几乎每天都在苦思冥想,自己能干些什么?终于,心中那一道光来了,他想起了自己最擅长的事——建龙窑、烧龙缸。颇富戏剧性的是,当他烧出第一批陶瓷后,被村人一抢而空。此后,王世民名气越来越大,他烧龙缸已经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事,知府也想借此讨好皇上,以求升官发财。可要烧出真正的极品龙缸并非易事,王世民顶着压力在苦苦撑持,未果,他的儿子传达却在玩耍中烧出了发着铮铮毫光的小物件,昭示了他烧制龙缸的希望曙光,但他仍始终摸不透要领。浦子对于龙窑这种民俗文化极为熟知,然而,当他进入王世民的内心时,又将这种传统文化的神秘之光无情剥去。他写道:制作龙缸不仅仅是梦想。让缸上的浮雕龙游走,一是釉色,二是太阳光,三是人的想象。他甚至说:“实际上,在故事发生的时代,西方科学界已经给这种现象有了科学的解释,那就是光在某种特殊物质表面折射由人的眼球搜寻到后在脑际引发的一种幻觉。”这样一叙述,龙缸的神秘感一消而光,这时候,我们方才明白,《龙窑》要写的,并不仅仅是龙缸,也不仅仅是一种传统的民俗文化,而是另有重心,那就是这个叫王世民的人。
小说花了大量笔墨写王世民的另外一个超乎常人的异秉,那就是他的性能力。小说对此进行的描写几近夸饰失度。王世民九死一生之时,翠香以此救活了他,而村里所有女性都对他产生了崇拜和爱慕之情,纷纷主动示爱,他也是来者不拒,以至于后来村里的青年大都长得与他的儿子传达极为相似。他也因此染上了恶疾。为此,妻子翠香割断了他的脚筋,但他仍在夜间攀爬着飞檐走壁,寻花问柳。翠香把他锁在屋里,他仍能轻舒猿臂,将找他的女人拉进屋内。翠香又将其手筋挑断,以致他在观察窑火时烧伤,无奈被锯掉了四肢。这时的王世民开始了又一次潜心研究龙缸的制作。
王世民于龙缸的制作呕心沥血,还请来了外国人一起探讨。这些外国人留下的书籍中,有英文的、日文的,王世民发现自己竟然非常熟悉这两种语言,于是他意识到,自己的过去不属于王庄,他又开始一遍遍地发问,问自己,也问别人:“我是谁?我是谁?”没有人能回答。于是,他如同一只哀伤孤绝的老狼对着残月嗥叫。他开始吃书了,开始了又一次的挑战。当他终于要制作出完美的龙缸时,只身掉入龙窑的火眼中,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刻,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来自于火,原来是火。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我是谁?我是火!”。思考了大半辈子的难题,此时幡然省悟。事实上,死去的不仅有王世民,还有他在王庄的后代,他们全部被烧死在屋中,与之同时死去的还有制作龙缸的绝世技艺。所以,我们不能把王世民看作一个传统民俗文化的象征,因为他显然还接受了外来文化影响,在更大程度上,他是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遭遇到现代文明时的艰难处境的一个暗喻。
小说至此似可结束,但作家浦子却让一个充满了叛逆精神的王庄女性——已经衰落并失去威望的族长的女儿开始了另一番生命的轮回。离家出走的玲娣回到王庄后,在清寂的大年初一早晨,在雪地中发现了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将他带回家中救治。他们的命运是王世民与翠香命运的重复和延续吗?不同的是,这一次,一切是在王庄人的哭声与炮仗声中开始的。新的历史又开始了。
小说《龙窑》是浦子对生命力在民间的勃发的一次较为成功的想象,美中不足的是,小说中性的描写有些夸大其辞,读来既让人忍俊不禁,又失之于想象力的浪用。由于《龙窑》,我期待能看到更多张扬民间文化的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