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的诗人们
——我和“长治诗群”
■ 洪烛
我是在同一天里认识了姚江平和他身后的太行山。2004年,祁人和我去山西拜访刚刚在中国诗坛崛起的长治诗群,在长治机场的接站口,我第一次见到长得高高大大的姚江平,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又望见远处更加高大的太行山脉。当时我下意识地想:生活在长治的诗人们真幸福,一招一式、一言一行都有经典化了的太行山作为背景。这样的诗人群体,谁想遮蔽也遮蔽不住啊。
当天中午,姚江平请我们在太行山脚下尝了汾酒,然后驱车驰向群山深处。长治属晋东南,地处太行山腹地,古称“上党”,荀子说“与天为党”,苏东坡也有诗“上党从来天下脊”。神农炎帝曾在此躬事农桑,尝百草、制耒耜、兴稼穑、建耆国、设黎都。尧舜禹时为“冀州之域 , 属帝都畿内”,商周时为黎侯国,西汉置壶关县,东汉为上党郡治。隋置上党县,唐、五代、宋、金、元均属上党县,明废县入潞州,嘉靖复置县,称长治县,为潞安府治。
借助一道又一道盘山公路,终于登上这古老的“屋脊”,四面八方都是奇峰叠嶂,仿佛进入了巨人的大家庭。我们也成为巨人的亲戚,因为我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本想清点一下远远近近有多少座峰峦。数着数着就放弃了。太多了。数不清的。
姚江平说,只要有远道而来的诗友,都会把他们领到这里。他已经无数次登上山顶,可仍然像我一样,像第一次一样激动。借着酒兴,他对着绵延的群山大喊一声:“八百里太行——”我不甘示弱地跟上一句“八百条好汉!”山谷间果然有回音。他兴致更高了,又喊一声:“八百里太行——”我再跟上一句:“八百个姑娘!”我俩像对对联一样的即兴表演把在场的人都逗乐了。
据说,以后每有外地诗人来,姚江平都会把这“八百里太行、八百个姑娘”的小故事讲给别人听,并且在现场再用大嗓门喊一遍。谷禾来长治采风,还据此写了一首诗,开头就是:“八百里太行、八百个姑娘……”
我的目的达到了:姚江平忘不掉我了,忘不掉2004年在太行山巅,跟谁一起对诗的。我也忘不掉姚江平,就像忘不掉太行山,忘不掉自己几年前在山水间焕发的激情。生活是多么美好啊:有了诗歌,就会有朋友,每认识一位诗友就像打开一片崭新的山水。
我想,估计唐朝的诗人也是这么结交、互访、彼此欣赏的。他们就像记住那些名山大川一样,挂念着各地个性鲜明的诗友、读诗、读人、也读山水、读岁月。
那次去长治,姚江平还领我结识了长治诗群的倡导者郭新民,以及金所军、吴海斌、王太文等一系列诗人。长治的诗人真多、真豪爽啊,就跟层出不穷、不断有奇峰崛起的太行山一样。难怪在诗坛上响当当的长治诗群又被称作“太行诗群”。长治的诗人,不愧为巍巍太行的诗歌代言人。他们既是山的儿子,又是诗的儿子。以太行山为父亲,以诗歌为母亲。
祁人和我,那次奔赴太行山腹地,与长治诗群一见如故。诗人为什么容易相识,容易接近,彼此亲如兄弟?因为大家都有同一个母亲。
2005年10月,祁人和我又与姚江平、金所军在新疆巧遇。当时有三支诗歌团队集结在乌鲁木齐,共赴南疆库尔勒、库车直至喀什。祁人组织的是“中国诗歌万里行”,姚江平与金所军参加的是《诗刊》第21届青春诗会。大家一路同行,面对李白歌唱过的天山。可我看见姚江平、金所军、又想起太行山。我和姚江平酒后又开始对诗:“八百里太行、八百个姑娘……”多么美妙:在天山、想念太行山。若干年后,我们又在太行山重逢、一起怀念重新变成远方的天山。
2006年10月,我被《诗刊》特邀为第22届青春诗会指导老师,在宁夏,又遇见从太行山飞来的吴海斌。长治诗群真了不起,连续几年都有人参加青春诗会。更早以前,郭新民参加的是第12届。王太文参加的是第20届。见到吴海斌我倍感亲切:我们再次结伴同行,只是这次不是在太行山,而是从贺兰山一直走到六盘山,接着又原路返回贺兰山。我写的“会议札记”就叫《从贺兰山到六盘山》,刊登在《诗刊》上。从贺兰山到六盘山,我也没敢忘掉太行山啊。我觉得吴海斌是太行山派来的。太行山知道我想它了。
2007年8月,姚江平代表“太行诗群”参加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又跟祁人和我重逢了。青海的山更多了:昆仑山、祁连山,阿尼玛卿雪山……诗歌节结束,姚江平又去西藏了,他说他想看看喜马拉雅山。诗人就是应该爱山的(“仁者爱山”嘛)。看山如同朝圣。山也会给诗人以灵感。
我也是山的儿子。少年时生长在南京,家门口就是钟山(“钟山风雨起苍黄”)。22岁移居北京,就因为相信“燕山雪花大如席”——李白说的,还会错吗?南方的山和北方的山在我体内相遇了。加上这些年的游历,我的记忆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山,有名或无名的山。我的记忆里还同时装满了人,装满了在不同的山水间结交的诗友。
最喜欢李白的这句诗:“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有时,在北京城里活得累了,真想去外地会会朋友啊,同时会会属于那些朋友的山,说实话,我也把那些山当成额外的朋友了。类似的心情中,经常被我想起的,就有太行山。
“长治诗群”的朋友们,你们懂我的意思吧?
如果哪天你们也有空了,就来看看燕山吧。信不信由你,燕山雪花真的大如席啊。至少在诗人的眼里会如此。
真有某种心灵感应。2009年,姚江平邀请我去长治过元宵节。邀请的不止我一个,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十位诗人,周所同、商震、李自国、唐力、周占林、李犁、周庆荣、北塔、杨志学、赵智、谷禾、大卫、胡弦、大解、李寒、王明韵、黄礼孩、关雎、常莉、三色堇、张蔚等一起过元宵节。那些诗人也许都跟我一样,想太行山想得很久了。好啊,诗人们要在太行山里过小年了。当时是姚江平和祁人共同策划的“中国诗歌万里行,走进黎都民俗采风”。
那几天太行山下了好大的雪,比燕山雪花差不到哪里去。好多诗人搭乘的航班都晚点了,北京一班人马也在首都机场呆了一整天,好在当天晚上长治机场终于开放了,大家从天南海北陆续和残余的雪花一起降落,用姚江平的诗来形容就是“搭乘一片雪花飞来的”。好在终于聚齐了,一个也不少。群山四合,夜幕低垂,加上又有雪花助兴,怎么能辜负汾酒呢?诗人们举杯邀雪花,仿佛为了来点“冰镇的”。女诗人中,沈阳飞来的李秀珊大姐,哈尔滨飞来的潘虹莉,重庆飞来的金铃子,也被热烈的气氛感染,情不自禁地喝了点。
第二天,我最高兴的是看到太行山雪景。银装素裹的太行山,和我几年前所见,像变了个人似的。如果说上次看见的八百里太行苍茫如铁,真个是“八百条好汉”,今天的冰肌雪肤,确实像“八百个姑娘”了。姚江平,来,再为咱俩上回对出的好句子干一杯!
采风团一行先后参观长治县文化中心、山西振东集团,县城元宵节灯展,民俗文化表演,游览了长治县城东南25公里处的“天下都城隍”,到东庄村、永丰村参观,并在南宋村观灯赏月。
在太行山过元宵节,我又认识了“长治诗群”的许多新朋友,既有朱枫、黑骏马等男诗人,又有葛水平、陈小素、桑小燕等女诗人。“长治诗群”队伍更大了,既有“好汉”,又有“姑娘”。江山、英雄、美人,全占齐了。太行山会保佑你们的。
我跟太行山真是有缘。2009年11月,吴海斌在黎城策划金秋诗会,邀请全国各地数十位诗人,祁人、刘福春、蓝野、苏历铭等,去太行山红石公园以及黄崖洞八路军兵工厂等景点采风,其中包括他参加第22届青春诗会的同学娜仁其其格、樊樊(樊康琴)、李云(七月的海)、霍竹山……我也去了,又在太行山,见到这几位在贺兰山和六盘山之间认识的青年诗人。男诗人是山的儿子,女诗人是山的女儿,我们又一起朝拜太行山,同时请它作为我们重逢的见证。未来的记忆里,不仅有一座座山的名字,还有一个个诗人的名字,彼此提醒,互相映证。
红石公园真大。我们乘车在太行山里整整转了一整天,进山的时候太阳刚升起,出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道道山梁,一条条盘山公路,超出你的想像的悬崖峭壁,和大片大片的红叶……我的眼睛都转晕了,可心里还在说:没有够、没有够!这是真正和太行山肌肤相亲的一天。就像一个怎么做也做不完的华丽梦境。我想起以前采风时写的诗:“现实太美了,美得像假的;梦太美了,美得像真的……”太行山啊,我在你怀抱里体会到当神仙的感觉。
直到今夜,我在远处写这篇文章,心仍然陶醉着,仿佛仍然没有从那风景如画的山路上走出来。八百里太行,真正是八百里画廊。诗人都是画中人。既是画画的人,又是画中的人。既是画别人,又在被别人画。我看见自己画的别人,又看见别人画的自己。我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画出的自己:瞧这个人,他呆在山水之间才是最快活的!
在黎城,还认识了长治诗群的刘金山先生,他是退休的警察,除了写书,还喜欢上网、写博客。他说他在见到我之前就访问过我的新浪博客,我回北京后上网,赶紧回访他,并加为好友。
看来燕山和太行山并不远嘛。在网络上,一点鼠标就到了。
黎城金秋诗会刚结束,姚江平就接我们去长治,参加下一个活动:“中国诗歌万里行,走进长治东掌村”。采风团由祁人任团长,姚江平任副团长,成员有李犁、周占林、北塔、雁西、谷禾、张况、赵福治、孙方杰、李寒、严谨等。这是一个非常富裕的“新农村”,家家都住进社区式花园楼房,暖气、电视、电话、互联网一应俱全。我在一户农民家宽敞的大客厅里吃了喷香的拉面,还上网发了几个电子邮件。我特意跟收件人强调:哥们是在太行山上给你发邮件的,珍惜点吧!
东掌村有玉米、还有煤矿,虽是小山村,却富得能举办诗歌的活动了,请各地的诗人来采风。太行山好啊,不仅有煤,还有诗。
我“蹲点”的那户农民家,儿媳妇是从河南嫁过来的,聊天时,她跟我形容这几年生活在东掌村的感受:“就跟呆在世外桃源似的。”什么都不缺,就叫做满足吧。她使用的这个朴素的比喻,把我给感动了。对于老百姓来说,这该算作对幸福的最高评价了吧?太行山好啊,山里面也有桃花源。
我祝福太行山,祝福生活在太行山的人们。
在东掌村采风后,我们又应金所军之邀转赴屯留县。他现任屯留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他说诗人来长治,一定要看看屯留县的老爷山,传说中那是后羿射日的地方。
正好是重阳节,就去老爷山登高吧。后羿站得这么高,才能够射得着太阳。诗人捕捉灵感,也相当于射日呀,弓要拉得满,箭要选得长,不仅要有力气,还要有眼光……
车到屯留县,果然远远就看见一尊仰面朝天,弯弓搭箭的雕像。不用猜也知道他是谁了。
了不起啊,把九颗太阳击落的箭,是从太行山里射出来的。
弓还在,箭还在,还在弦上。英雄的影子还在。我也想试试,试试自己,是否有那把力气。后羿,我来看你了,能把弓与箭借我用用吧?只不过我不是想射日,而是想射诗。空气中隐匿着多少首好诗啊。可是又有几个诗人真能把它射下来?能射下一首就算大诗人了。
可惜我至今两手空空。看看后羿的弓箭,我说我能不感到手上痒痒吗?能不感到心里痒痒吗?
太行山,你就助我一臂之力吧。
长治诗群的朋友们,你们真幸运,你们天生就离后羿的弓箭,比我近一些。
你们是在后羿的影子下长大的。
太行山一直站在原地。我觉得太行山站在原地,是为了等我。
我在梦中跟它说过:“如果我还没有来,你可千万不要走开啊……”我是一个害怕太行山消失的人。说到底是害怕自己消失。
害怕自己辜负了别人的等待。说到底是害怕自己无人等待。
今天我终于来了,看见太行山。看见太行山,我也活明白了:太行山站在原地,并不是等我。也许太行山等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在梦中,跟我说过同样的傻话:“你可千万不要走开啊,如果我还没有来……。”太行山一定也相信了,相信了还会有人到来。因为有了等待,它才没有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