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把红楼做历史


    以前我写过一些关于《红楼梦》的系列文章,很多人劝我继续写下去,无奈各种各样的事情很多,没时间在《红楼梦》的世界中与各种红学家多纠缠,搁置了许久。但还有人记得此事。一位朋友最近去了一趟台湾,花了很多钱,买了一个“红楼”宝贝,得知我以前写过几篇关于《红楼梦》的文章,特地来找,希望我对他手中的“红楼”宝贝说点看法。


    他手里的“红楼”宝贝,是一套关于《红楼梦》的有声读物。台湾有一个叫蒋勋的“美学家”,出于对《红楼梦》的喜爱,把自己读红楼的心得,按《红楼梦》的回目,一回一回地讲来,总共讲了170多个小时,一套光盘,我的这位朋友花了价值好几万台币的票子。蒋勋在台湾还是有点名气,又是画家、又是作家,所做之事大多与艺术沾边。马英九曾邀请蒋勋担任台北市文化局长,蒋勋说自己不适合当官,推荐了龙应台。我对“红学界”多少了解一点,但是,在“红学家”的行列中,一般不见蒋勋这个名字。这便是个问题,没有“红学家”称号的蒋勋,说了170多个小时的《红楼梦》,水平究竟如何?能否被“红学家”、“红学界”认可?我的朋友有此担心也很正常,毕竟他花了许多钱,究竟值不值?

    我没时间把这170多个小时的碟片听一遍,抽了几张,空闲时听了一下,立即就明白了。蒋勋的确不是“红学家”,但他确实是喜欢《红楼梦》的人。“红学家”只是喜欢《红楼梦》行列中的一部分,“红学家”的标志是把《红楼梦》当成历史,当成确凿的史料,用《红楼梦》考证历史,甚至推翻历史,改写历史。说起来“红学家”都有很大的历史抱负,大都倾尽毕生之力,要破解《红楼梦》中隐藏的历史密码。这些“红学家”的成果,我称之为“红楼附会学”。蒋勋的确不是。蒋勋基本上只是把《红楼梦》当成一部故事书,读《红楼梦》只是读那些书中的人生,而不是去附会书外的历史。因此,蒋勋大致属于没有获得“红学家”的资格。所以,幻想流芳百世的“红学家”名单中,一般没有蒋勋这个名字。


    蒋勋喜爱《红楼梦》多少也有点特殊背景。据说蒋勋祖上也是旗人,而且还是正白旗,据说曹雪芹也是正白旗。红学家都认为曹雪芹很小的时候经历了抄家,长大以后便写了《红楼梦》。蒋勋的祖上是满清最后一任西安知府,当年家中的私宅,也占了一条街。辛亥革命也被抄了家,据说连着被抄了三天。当然,那时候蒋勋还没出生,否则,新写一个“西安梦”也说不定。以胡适为代表的红学家们的观点,多少也影响了蒋勋。比方说,他也认定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写的,所以,他花了170多个小时讲《红楼梦》,没有包括后四十回。但是,“红楼附会学”对蒋勋的影响,大致也就到此为止,因此,蒋勋所说的《红楼梦》基本没有跳开小说去说历史,而是围绕故事本身。


    所谓围绕故事本身,就是感受故事人物的悲欢,感受故事里体现的人生意义。从这个角度说,《红楼梦》还是不错的。当年王国维就把《红楼梦》当成一个悲剧故事,阐述故事所承载的人生态度。这种研读《红楼梦》的态度与“红学家”们有什么不同?举一个例子。读《三国演义》把它当成故事,理解其中的忠奸、智愚,体会其中的兄弟情义、君臣关系,感受诸葛亮、周瑜等人物的命运等等,这是正常读故事的方法。如果把《三国演义》当成历史,要推翻《三国志》之类的历史,硬说诸葛亮是比周瑜老成很多的智者,而周瑜只是一个毛头小子愣头青,还是一个被气死的小心眼,违背《三国演义》说法的其他历史记载都错了等等,那就是“红学家”们的做法——他们把《红楼梦》中的每一个描述都当成真实的历史,或者刻意隐含了真实历史的线索。


    只要排除寄生虫一般的“红楼附会学”,读《红楼梦》才会有真正的意义。比方说,《红楼梦》强烈地表达了人生无常的观念,十二金钗曾经个个如花似玉,珍贵无比,结果都是巨大的反差,恰似“把最美好的毁灭给人看”。这种观念来自佛教,虽貌似真知灼见,但会导致对一切现实生活的厌倦和抛弃。它作为个人感受未尝不可,如果要作为普遍态度,未免太消极。世上大多数普通人,还是要过一种积极的世俗生活。但是,《红楼梦》又说,积极的人生又怎样呢?最终还不都要死?还不都是一个“土馒头”?书中的这个态度已经变得很虚无了。当然,读者未必个个都会接受书中的这种态度,这是故事与读者的正常关系。


    从蒋勋讲《红楼梦》中随意抽取的一回,听着比较有意思,它正好涉及到前不久我写过的关于同性恋的文章。书中第七回,贾宝玉第一次见秦钟,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人们认为,这两人是同性恋。但是,人们是否记得,就在前一回,少年贾宝玉刚刚与袭人“初试云雨”,有了第一次男女之间的性经验,此后,贾宝玉也是成天在女人堆里混,这又变成了同性恋,那么,贾宝玉的同性恋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我同意蒋勋的看法,贾宝玉从小在女人堆里长大,抗拒长大的心理使得他对自己的性别有不确定性,有时候他会以小孩子的心理认为自己也是女性。这就好比现在有一些经常与女明星打交道的男化妆师,最终也以自己变成女性为荣。换句话说,如果贾宝玉不是在女人堆里长大,少年贾宝玉大概就不会有这种性别上的模糊。从他“初试云雨”来说,本质上他还是男人,是环境造成了他的性别模糊。那么,对于秦钟又怎样呢?秦钟是个苦出身,初次见到贾宝玉时,便羡慕贾宝玉拥有的一切。如果贾宝玉是个秦钟常见的穷孩子,秦钟还会有那种感觉吗?因此,秦钟的同性恋倾向,也是环境造成的,尤其是贾宝玉所拥有的荣华富贵。


    写到这里,突然有个建议。那些把《红楼梦》当历史的“红学家”们应该花大力气探索、考证一下,那个伟大的曹雪芹是不是同性恋?如果他们真的能证明曹雪芹也是同性恋或双性恋,那么,“红楼附会学”也许真的能名垂史册、流芳万世了:故事与历史竟是这样的一模一样!如果蒋勋在这个问题上有所探索、有创造性的发现或假设,那么,也许他也能荣膺“红学家”的吓人名头了。可惜,蒋勋没有,所以,蒋勋不是红学家。在红学家眼里,蒋勋也许只是不入流的“外道”,因为,他不懂得“附会”技巧。本人此文是否会给“红学界”开辟一个新的研究领域?从而也送我一顶“红学家”的大帽子?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我宣布:根据《红楼梦》的记载,我们应该得出一个结论,曹雪芹是个同性恋,至少是个双性恋。那是伟大的《红楼梦》告诉我们的事实。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论,曹雪芹谋杀了雍正,是因为他爱上了雍正,爱之不得而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