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妍记述昌黎农村新生活的小说《人勤地不懒》
董宝瑞
今天,转贴雷妍在新中国成立后写出的记述昌黎农村土改后家乡农民过上新生活的短篇小说《人勤地不懒》。
雷妍的这篇小说写于1950年6月27日,发表于1951年上半年的某期《说说唱唱》。发表时,她用了自己的本名:刘植莲。
《人勤地不懒》,计有4500多字,篇幅不长。小说记述了其家乡“两河庄”的一对男女青年农民在经过土地改革分得土地后,致力农业生产增产增收,并在劳动中产生感情,自由恋爱结婚的故事。整篇小说写得很质朴,很生活,语言比较朴实,很大众化,也很“家乡”化,堪称是雷妍献给新中国的第一篇比较成功的文学作品。
农民问题是民主革命的中心问题。废除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解放农村生产力,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民主革命的基本内容,也是土地革命的根本任务。
雷妍的家乡——昌黎县农村的土地改革运动,前前后后历经了将近4年时间,直至1950年春天,也就是新中国建立以后的第一个春天,才全部完成。
昌黎县老解放区的土地改革,与全国大多数解放区一样,是从1946年夏天开始的。当时,以开展“分青苗”斗争为主要特点的土地改革运动,大致解决了昌黎解放区的土地问题。1947年夏天,在昌黎县城第一次解放以后,昌黎县委、县政府结合开展土地复查运动,不失时机地恢复了遭到国民党军队“扫荡”破坏的土改成果,使不少贫雇农重新分得了土地、牲畜、车辆和财物。1947年12月,昌黎县委、县政府遵照中共中央公布的《中国土地法大纲》,又在解放区进行了以平分土地为主的土地改革运动。
雷妍的家乡——两河庄,在昌黎县城西南不到4公里的地方,显然属于新区,当在1950年二三月份进行了土地改革。据雷妍的女儿刘琤女士介绍,雷妍在那年春天曾回过两河庄,主要是去看望年迈的祖父、祖母。在家乡,她感受到了老家经过土改出现的新气象。当时,她遇到一个拾粪的老人。对话时,那老人说了一句:“人勤地不懒嘛!”给她的触动很深,从而使她在回到北京后构思了这个短篇小说。雷妍在写出这篇小说3天后,中央人民政府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当时,雷妍的弟弟刘植岩在中央人民政府工作,当知道中央人民政府准备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从一点说,雷妍的这篇小说,也可以说是她对当时中央人民政府即将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的献礼。
2009年12月24晨于碣阳书斋
人勤地不懒
刘植莲
两河庄东头有两个苇子坑,从先是地主阎家浇菜园子用的。土改以后跟着菜园子分给两家翻身户,南边那个分给王家,北边的分给杨家。
单说王家,住在庄边上一处新分的小庄窝里,人口简单:老两口子一个闺女。老头王老富今年五十一,老伴马氏五十三。原来生过五个孩子,从先年头不好,跑荒跑乱的不好过,都死了,就剩下一个闺女双妞子,今年才十九。
春天苇子才抽尖儿,没下雨,坑里水少。水里的泥鳅乱钻窝,小鱼子也才甩子儿。密密麻麻的都等着水。王老富带着闺女双妞子天天早上来挖坑泥。捎带着捞好些隔年的大黑鱼,还有泥鳅。吃了好几顿熬鱼就熟米饭,又送了许多给街坊吃。坑泥都平平地摊在坑边的柳树底下,晒个半干不湿的就送到菜园子里去,撒在畦里。
双妞子高高的个子赤红脸儿,爱说爱笑,不痛快了也爱哭;可是哭的时候没有笑的时候多。干起活来顶一个好庄稼小伙子。从今年春天挖坑泥起头,天天总是鸡一打鸣就起来,在灶里点上一把秫秸,贴上一圈饼子,趁热吃了就走。这两天坑泥挖完了,坑里水也多了,又下了一场雨。苇子放了绿生生的尖叶子,鱼们乐得在水里跳达。小声地冬、冬响着!水皮上尽是小泡泡。老头儿显得自在了。没事的时候捡捡粪,帮老婆儿撮撮麻绳儿,到时候浇浇园子。可是双妞子还是照旧,天才亮就走。她妈问她上那儿,她只是笑笑,要不就说:“反正总有活干。”
王老婆儿爱叨唠,坑泥挖完了,满想闺女帮着她在家里拆拆洗洗,缝缝连连的。没想到她还是老早出去,一去大半天,就不乐起来。有一天,闺女才走,老婆儿就叨唠上啦:“坑泥都挖完了还出去干吗?园子里有什么事儿?左不过浇浇水,堵堵畦,咱俩都干了。她不说在家做点针线活儿,老是天一亮就跑。等锄蒜的时候再叫她下园子不是一样?这会儿出去干吗?你也不管,等她跟人家‘对了象’、‘自了由’就好了。”
王老头就怕她叨唠,她愈是上年纪愈爱碎嘴子了。从前,她年轻的时候也爱叨唠,可是她一叨唠他就拍桌子骂人,再叨唠急了,他轮起拳头就给她两下子。现在日子也好过了,女儿也大了,老头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压着火儿让她三分,给她一个不言语。这么一来二去的,老婆儿说惯了嘴就更叨唠起来没完了。叨唠老头子,叨唠街坊,叨唠鸡,叨唠狗……叨唠不下雨的天气,老头都能忍住不言语,可是一叨唠女儿,他就不愿意。压了半天火儿才说:“得啦,得啦!对了象,自了由还不应当是怎么的?谁家闺女守着爹妈过一辈子?你跟我叨唠,我还能拴上她呀?”
“对喽,对喽!一说她你就横拨拉竖挡的不叫我说,我又不是她的后妈,说她不是为她好?还用得着你拴她,她前脚走,你不会后脚就背上个粪箕子,远里远吊儿地跟着她?”
老头子还想争巴两句,可是一眨巴眼,咽了口吐沫把话都别了回去。从腰里解下烟袋来,蹲在灶火坑跟前,对着了火,巴搭巴搭地了抽几口烟,转了个身儿,抄起粪箕子叨叨着:“整天像‘倒了胡桃车’似的,滴啦巴啦地瞎叨唠。”把粪箕子往左肩上一背就踢踏踢踏地走了。
三月底的天气,柳条儿又长又绿。早起,雾腾腾地老远看不清人。迷里模糊的树行在雾里显得十分茂盛。家雀儿、山喜鹊,唧喳一声从这棵树穿到那棵树里。大道上几团牛粪,烟雾里忽隆忽隆有一辆才过去的大车。
北庄老杨家的二小子也拾粪哪。王老富向来不跟小孩子抢着拾粪。他站住了,把烟袋锅子在一棵响杨树干上得得地敲着。小孩子看了他一眼,他跟小孩子点点头说:“我说小锁头!你看见我们双妞子了吗?”
“双妞子姐呀?好像跟我大柱子哥哥在坑边上栽老玉米哪……我天天看见他们。”小锁头一边拾粪一边说。
王老富“哦”了一声,心一动,想:“老婆儿猜得真对,她真的对了象啦,像杨大柱这样的小伙子倒也不错。”他往前走了几十步,果真看见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一个是他闺女,另一个像杨大柱。看他们俩好像在苇子坑边上弓着腰种东西。他有点纳闷儿,在坑边上栽什么呢?想走到跟前去看个仔细,又怕年轻人有点不好意思。他就站着又点上一袋烟。
天黑了,双妞子扫完院子就回屋睡觉去了,大概她明天还是起早。老头儿照旧规矩,到前后院子看一过儿,把狗都赶在后院里,盖好了鸡笼,就虚掩上后栅栏门溜出去,一溜溜到苇子坑边上。
王老头从小生长在这个庄子上,天虽是黑了,可是因为地方熟,什么都看得很清楚:大响杨树,大柳树行,歇凉坐的大石块,密密的苇子……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打着了火绒点着烟。仔细一看,哟,坑边上都耪得一垅一垅的,蹲下,又打亮火石一看:真是种好了的老玉米垅。他想这准是双妞子和杨大柱子种的。他想:“真是‘父是英雄儿好汉’,自己年轻的时候才是一个地道的庄稼人呢,庄里谁不争着雇自己当长工?那时候自己没有地,贱价租人家地头上、坟边上那些坑坑洼洼的不要的地,自己就栽种些合适的东西,到秋收的时候卖点零用钱花。现在孩子长大了也是这么肯干活,她妈还不愿意哪!可惜我们双妞子是个闺女,要不……”又一想:“闺女不是一样吗?地里活她什么不千?”又想:“她要真嫁给大柱子那才是天生的一对哪!可是她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啦……”他在坑边上想来想去,心里乐一阵愁一阵。想回去跟老伴都说了,又怕引得她 叨唠;不说吧,多么憋得慌!后来觉得晚上水边上风吹得怪凉的,才慢腾腾地一边寻思,一边走回去。到家倒在炕上,任什么也不说就睡着了。
第二天照旧,闺女老早出去了,老婆儿叨叨唠唠的。老头才一五一十地把他看见的都说了,可是没提杨大柱子跟闺女在一块儿的事。老婆儿听完了白瞪了老头子一眼说:“我看你还挺乐的,坑边上种老玉米?白费事,还不长个抽抽像儿。”老头也没接碴儿就背上粪箕子又出去了。
王家苇子坑边上没有人,他就往北走下去,走不远看见闺女和大柱子在杨家坑边上又忙活上啦。双妞子看见她爸爸来了,短头发往后一扑拉就笑了说:“您这么早出来干吗?”她爸爸说:“看看你们种的什么,是老玉米吧?”大柱子两手是土,右手攒了一大把小秧子。一见王老头就站直了身子迎过来说:“您起得可早。我这坑边上没种老玉米,是从大地里间下来的稗子。从先听我爸爸跟别人说过,坑边上种老玉米跟稗子最合适。反正地也是边边拉拉的闲着,间下来的秧子也没用。跟双妞子一说,她也乐意。就先在您的坑边上种上老玉米,在这个坑边上栽稗子。秋后看看哪个长得好,以后就知道了。您看怎样?”
“都好,稗子比老玉米还要长得好,稗子矮,不窝风。老玉米也长不坏,吃鲜的更好,又甜又黏。磨玉米面可没有在大地里长得好。”王老头笑吟吟地说。
双妞子一边耪稗子垅的土一边仰起脸来说:“我妈就爱吃鲜老玉米,人家出来干活她还不愿意哪,等把老玉米往家里一拉,又该乐了。爸爸!这两天我妈叨唠我了吧?”
“没有,她叨唠你干吗?”
“爸爸,咱们把老玉米卖了跟大柱子他们家合着买头牛吧!庄上都合着伙喂牲口呢。哼,就怕我妈不愿意……”说着,她故意噘着嘴长叹了口气:“唉——”
“不愿意?左不过叫她叨唠上一半个月。还是不痛不痒的。”王老富听闺女一叹气就更疼她了,像哄孩子似的说着。
坑边上忙了几天,菜园子的蒜也锄完了,又栽上架芸豆,又栽上茄子,双妞子就不再老早出门了,纺线,拆洗棉衣服,在家里一天忙个头不抬眼不睁的。她妈妈乐得一天想着法跟她没话找话地说家常。这会儿叨唠老头子,叨唠他不帮闺女扫院子、不喂猪……又叨唠鸡下的蛋少,要是多下两个蛋,天天给闺女煮几个吃。
五月节过去了,麦秋过去了。屋里挂了好些个麦秸编的小扇子、小筐。苇子也长得比人高了,蒲棒长得有烟袋锅子粗,坑边上老玉米吐了缨子。长了瞎米的撅下来嚼甜甘节儿。杨家坑边的稗子也长得绿生生地莠了穗子。
先收老玉米,结的棒子粒又匀又大。
后收稗子,煮稗子做粥,也是甜丝丝的好吃。
两家秋收都多收了三四石粮。农会上特地提出来表扬他们。可是有些个老脑筋的就多了些个说闲话的材料:“双妞子也有十八九了吧,老话说得好:女大不可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好好的个闺女家,好模好样地跟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一块做地里活。王老富样样好,就是管不了老婆跟闺女……”
杨大柱子的妈守寡多少年就是守着大柱子和小二,大柱子好容易长大了,年头也好了,该娶房媳妇啦。可没有人给提,自己又脸皮软,不好意思见人就提这个。今年大柱子都二十一啦还是光棍儿。
秋收的时候,多打了几石稗子,杨老婆儿从心里高兴,心想:“这孩子可没白疼他,我寡妇失业,从小就疼他,穷人家没别的,反正轻易没打过他一巴掌,没恶狠狠地骂过他。人都说棒打出孝子,我这一巴掌没拍过的孩子也是要成家立业了。可是什么样的闺女才配给我这好儿子呢,”
杨大柱子把稗子卖了,要跟王家合买一头牛。他妈妈说:“买牛?那敢情好,你可省些力气,多干点别的。可是王家就是个老头儿种地,没有年轻人,他们怎么能跟咱合伙,到时候有重活,又得让你帮工,街里街坊的,谁帮谁还不是应当的,可是天长日久了,你也累不了,咱的活也荒啦!”
她儿子听着听着就笑了,说:“妈!您可真爱操心,人家哪用得着我帮工?种稗子的时候还是人家帮了咱们几个工呢。您忘了?他家怎么没有青年人哪?双妞子才十九,还不年轻啊?”
他妈一听就呆了,心想:是不是?不说早早给儿子娶媳妇,这会儿子跟人家的闺女混熟了,白帮了人家的工不算数,还说人家帮了自家。想着想着就不服气地说:“双妞子天好,也不过是个闺女家,能干什么?”
“净说没用!等哪天人家在园子地里干活你瞅瞅去,就知道了。”
过了秋收就该出菜了。杨老婆儿要看看双妞子到底是怎么个人,就天天在园子里帮助出菜,小二在家做饭喂猪。本来两家的菜园子是一家的,离得不远,大声说话都听得清楚,远远地都看得清眉眼和脸神。
大棵的白菜,又肥又嫩,一垛一垛地堆在畦边上。杨老婆儿一边打扫落下的菜帮儿,预备回去晒黄菜吃,一边看着双妞子站在一辆借的车上装菜。看她扑拉着短头发,上车下车,仰着身子往车上白菜垛上扔大洒绳。看她弓身蹲在高高的白菜垛上哧棱哧棱地拉着绳子前后捆好了菜车。一会儿,“嘚儿!嘚儿,驾!”一声没了就甩着鞭子把大车忽隆忽隆地赶走了。
把杨老婆儿看了一个眼花缭乱,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也正装菜车,也不过就像双妞子那样。她心可活了,七上八下地想着心思,小声叨念着:“就怕我没那么大福气!头年一定把媳妇托人说妥!”
晚上,把菜都窖在院里的土窖里。吃饭的时候,杨老婆儿跟儿子说:“什么时候跟老王家合计一下,把牛买了吧,”
儿子“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老婆儿又说:“真是人勤地不懒,谁想到坑边上,边边拉拉的还能打那么些粮食。这么一来,牲口也买上啦,媳妇也……”老婆儿觉得话说得太早就咽回去了。
儿子话可没咽回去说:“妈,人家有人要给我提双妞子,我没说什么,叫他们来找您,”
不用说,他妈一听就乐得并不上嘴了。翌年十月,双妞子跟大柱子结了婚。别看王老婆儿对这事也叨唠了不少日子;可是一见大柱子她就什么也不叨唠了,乐呵呵地给女婿做这吃做那吃的。年底下两家合买了一头牛,预备春天开套耕地用。她也不叨唠这头牛,总是用心地喂着它。
就是从这年起,两河庄上没有一块荒着的地方,除了大道小道以外,边边拉拉坑坑洼洼的都种着东西。道边上也都栽上树。谁家要是有闲地方不种东西,庄里人就该笑话啦:“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不劳动就甭想过好日子。”年轻的人也常常说:“看人家双妞子和大柱子,那才是一对模范夫妻呢,咱可该跟人学吧!”
一九五○.六.二十七
(原载1951年《说说唱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