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我获得美国基督教联合董事会基金支助,前往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访学。圣诞前夕,中学校友艳波电话我,邀我去他在新泽西州的家中,过新千年元旦。
艳波比我小三四岁,1978年考入师大化学系,在当年北京的宣汉老乡中,排行老二。我和他俨然老大哥,逢年过节,召集大家聚会,说家乡土话,怀念家乡的美食。后来,我考研回四川,听说他在北京师大读研,消息渐阙,也就失去了联系。

我硕士毕业留校,三年后,杀回北京,入师大启功先生门下,攻读博士学位。有一天,我从图书馆借书出来,边走边看书,突然感觉前面挡着一个人影。我向左转,人影也向左转;向右转,人影也向右转。我很奇怪,抬头一看,居然是艳波!我很惊喜:“我们怎么在这里相遇?”艳波说,他一直在师大读书,读完了硕士留校,然后在职读博士。说起来,竟跟我住同楼,一个楼这边,一个楼那边,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想到,却在图书馆外面相见。
周末,艳波请我去他家吃饭。他已结婚,媳妇小旦成都人,华西医大毕业,在北京肿瘤医院工作。他们所谓家,就是学生宿舍一单间,真个是家徒四壁,还要与另一青年教师分享。幸好室友是北京人,周末回家,艳波夫妇才能团聚。我问:“你们平时怎么过啊?”艳波说,小旦住医院集体宿舍,吃医院大食堂,他则在学生食堂打饭吃,吃完就去试验室,就半夜回来睡个觉而已。我叹道:“你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一点不觉得其苦?”艳波一笑:“习惯了,习惯了。”
一年后,艳波作为交换学者,先去日本,后去美国。又过了半年,小旦来找我,说艳波已在美国读博士,她要去陪读,说不定就不回来了。托我暑假回家时,将他们的全部家当,带回成都她父母家。我说好,小旦就拖来几个纸箱,竟是锅碗瓢盆之类。由此可见当年外地在京工作的青年知识分子之清贫。暑假回成都,我一个人搬不动那几个纸箱,请几个师弟,刘石(现清华教授)、高丙中(现北大教授)、马克锋(现人大教授),送我去火车站。师弟都啧有怨言:“这一堆破烂,还带回成都?扔了得了!”我赶紧说:“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即使是破烂,送回成都,人家父母扔了,我也算完成任务,对得起朋友了。”
却说我在美国,新千年元旦前两天,按照艳波指点,从波士顿乘火车去纽约,再转车,去了新泽西某小镇车站。艳波驱车来接我,大巴山老朋友在异国相见,不是拥抱飞吻,而是互捶一拳:“你龟儿子~~好久不见!”竟比当年在北京还要亲热。艳波说,适逢捉“千年虫”,公司让他节日值班,加班费1000美金,被他托辞推掉了。我说:“1000美金啊,可不是一笔小钱!”艳波笑道:“你大老远跑来看我,这种情谊,岂是金钱能衡量的?”让我感动无语。
艳波在新泽西的家,中国人所谓“别墅”,上下两层,屋后还有一大片树林,也是他的。回想他在北京师大筒子楼的“蜗居”,我在成都狮山78平米的三室一厅,感叹不已:“这就叫新旧社会两重天!”艳波却说,他在美国就是一个高级打工崽,没有成就感。艳波在国内的导师是中科院院士,与我的导师启功先生,同住师大小红楼,门对门。如果他回国任教,以他的聪明勤奋和学术实力,绝对很快就在学术界崭露头角,风光无限。

当天晚上,小旦做了一桌地道的川菜,居然还有四川人最爱吃的豌豆尖。我赞叹道:“你们这幸福生活,真个是今非昔比!”小旦却忍不住忆苦思甜,说艳波出国后,艳波老爸北京出差,带着一个宣汉老乡去师大看她。她去市场买了一条鲢子鱼,在煤油炉上煮成酸菜鱼,端上桌,老爸用筷子一夹,说:“这种鱼尽是刺,在我们宣汉,是喂猫儿的!赶快拿去倒了!”小旦差点眼泪都流出来了:“老爸还以为我们在北京整天吃香喝辣哩,却舍不得让他吃?”艳波为老爸辩护:“宣汉父老乡亲都爱面子嘛。”说老爸就是想你用好酒好肉款待他和宣汉老乡,显得儿子媳妇在北京有出息,脸上风光嘛。我说:“是啊是啊,我们宣汉山里人,以为儿子是个博士,在名牌大学工作,比县长还港哩。哪里知道其中的艰辛呢?”
我们边喝酒边神侃,艳波说,当初来美国,导师见他面就说:“你学这个专业,毕业就可能失业,现在改变专业还来得及。”请他慎重考虑。艳波说他学“量子化学”,纯科学,工作不好找。我问:“为什么不换个热门实用的专业?”艳波说:“热门实用的专业,很难拿到奖学金。我怎么读啊?”就硬着头皮读吧,走一步看一步,感叹道:“如果当初知道在美国奋斗这么艰辛,我们可能就没有出国的勇气?”我很吃惊:“难道比国内还苦?”艳波一笑:“一言难尽~~”说美国又不是遍地黄金,俯拾即是。他还算幸运儿,毕业后在一家跨国公司找到工作。虽然与博士所学专业风马牛,但有一份好薪水,买了车买了房子,也算奋斗出来了,知足常乐嘛。我笑道:“你还不知足?那我就只有自杀!”



第二天,艳波陪我去逛纽约。第三天,也就是除夕,艳波夫妇带我去参加一位中国朋友家的聚会,说东道主是哥大教授,特能挣钱,是中产偏上的阶级,让我去见识见识。东道主的豪宅远离尘寰,座落在森林里,就象美国电影中的场景。请来的客人,济济一堂,却都是说普通话的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有位中年闲雅女士,其父是清华名教授,中科院院士。记得当年院士对清华学生讲爱国主义,说:“我宁愿回国吃窝窝头,也不愿留在美国吃奶油面包!”他的讲话印成了文件,向各高校学生传达。我不以为然:“你不愿意吃奶油面包,难道我们愿意吃窝窝头?”这就叫“代沟”。爱国院士的女儿很健谈,说她独生女儿去年回北京探望外公,连一句中国话都说不顺畅,完全美国化了,很自豪的样子。我就想:不知爱国院士作何感慨?
东道主夫人是化学博士,却是个中国小说迷,听说我是研究文学的,问我:“国内最近又有什么新小说?”我随口说了几部,她说:“都看过了。”我问:“你在美国,为什么不看美国小说?”她说:“隔我们生活太远了,看不进去,也看不出感觉。”我笑道:“难道万里之外的中国,离你的生活更近?能看出感觉?”大家边吃边侃,侃的几乎都是中国朋友中国事。东道主把电视拨到央视对外频道,大家就聚精会神看北京迎接新千年的盛况。我心中感慨:什么叫“中国心”?这就是。
第二天元旦,艳波夫妇请来几位朋友在家里聚会,其中有一位宣汉老乡,艳波的中学同学阿燕,我妈妈是她小学老师,她和我也是旧相识。饭后打扑克,玩双扣。我说我不会,艳波说,他还有麻将,玩不玩?居然把麻将也引进了美国。我笑着说:“你们在美国很好耍嘛。”艳波说:“一年也就耍这一次,平时各自都在奔忙。”我问:“只跟中国人耍?”小旦说:“跟外国人耍不到一起,一点不好耍。”我笑道:“既然不好耍,那你们为什么不回北京?”小旦摇摇头:“我们在美国付出太多了!回北京拿那么一点点钱,连房子也买不起,不是更亏大了吗?”艳波说:“我们虽然不好耍,但也不愿意让下一代回去接受那种折磨人的教育嘛。”
我想,无论古今中外,人生都是这样: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熊掌和鱼,岂易兼得?
遥祝艳波夫妇和异国他乡的朋友们新年快乐,天天快乐!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友谊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