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开始与停滞


   时间本是客观的,这意思至少是说,时间就像“天”一样,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不会“因尧而存”或“因桀而亡”。在任何一个人主观意识到“时间”之前,时间“早”就开始了,甚至这里没有所谓“早”“晚”,时间是无限的,是前后两端都没有尽头而无限流逝的,它就是这样一种客观存在,或者说事物存在的永恒方式。

当然,落实到具体的存在,具体到比如一个人,只有在他诞生以后,他才有了主观感受和生命意义的“时间”,“时间”才从他那里“开始”或者说“诞生”。他有时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在他快乐的时候;有时候又觉得“度日如年”——在他无聊或痛苦的时候。甚至按照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处在一个接近光速的飞船中,这“时间”真的会变慢。他在这“山中方一日”,而“世上已千年”。

而一个人或还有某一个特殊的时刻,在这一时刻他感到“时间”又一次“开始了”,他仿佛有了一种精神上的“新生”,有了第二次“生命”。而如果这还不仅是他一个人的感受,而是众多人的心声,那“开始”的就还是一个“时代”。胡风就经历了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他在1949年11月11日的夜晚,回忆起参加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看到万众欢呼中的毛泽东的形象和心情,突然全身被激动和欢乐充满,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时间开始了——

   毛泽东

他站到了主席台底正中间

……

   毛泽东,他向世界发出了声音

   毛泽东,他向时间发出了命令

   “进军!”

   ……  

   毛泽东

   他屹然地站在那最高峰上

   好象他在向着自己

   也就是向着全世界宣布:

   让带着泥沙的流到这里来

   让浮着血污的流到这里来

   让沾着尸臭的流到这里来

   让千千万万的清流流到这里来

   也让千千万万的浊流流到这里来

   …………………………………

   我是海

   我要大

   大到能够

   环抱世界

   大到能够

   流贯永远

   我是海

   要容纳应该容纳的一切

   能澄清应该澄清的一切

       ……

   “一切愿意新生的

   到这里来罢

   最美好最纯洁的希望

   在等待着你!”

    

不仅是胡风一个人在建国大业的那些日子里有这样的“时间开始了!”的感受,其他人只是没有能力像这位诗人生动有力地表达出来。五十年后,李慎之在国庆之夜也回忆起了当年白天参加开国大典的激动心情,他写道:“我自以为决然无法用文字表达的感情结果还是有人表达出来了,他就是胡风。“十一”以后大约一个多月,《人民日报》就连续几期以整版的篇幅发表了他歌颂人民共和国的长诗,虽然我已完全记不得它的内容,但是却清楚地记得它的题目:《时间开始了》,甚至记得这五个字的毛笔字的模样。时间开始了!我怎么就想不出这样的文字来呢?时间开始了!我完全了解胡风的思想和心理。决不止胡风和我两个人,我肯定那天在天安门广场的每一个人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中国从此彻底告别过去,……而走上了一条全新的路——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路,……时间开始了!我历来是不怎么赞赏胡风的才气的,但是这一句真是神来之笔,怎么偏偏是他能想得出这样的绝妙好词来!我绝对想象不到,而且可以肯定胡风自己也绝对想象不到的是,不到六年以后,他竟被毛主席御笔钦点为“国民党反革命小集团”的头子,从此锒铛入狱,沉冤莫白者垂四分之一世纪

胡风这首长诗的确主要是歌颂和欢呼,但又不是简单的歌颂和欢呼,他也灌注了他的憧憬和希望、写到了他对于他和他的朋友们也曾长期为之战斗的新生的共和国的希望,虽然他是把他的希望理想化地凝聚到一个人的形象之上。作为诗人的心声,这里最值得注意的也许还是“大海”的意象,他希望新生的共和国能够像大海一样容纳百川;他希望所有希望新生的人都能够由此得到新生,所有渴求合理和正当的幸福的人都从此能够幸福。他写到,作为“大海”的“我这晶莹无际的碧蓝,永远地,永远地,要用它纯洁的幸福光波,映照在这个大宇宙中间。”然而,不久,他就被抛到了“时代”的列车之外,“时间”在他那里停滞了,直到他垂垂老矣,直到他须发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