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谒稼轩


5年前的金秋时节,我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爬完19级石阶,仿佛爬了八百年。映入眼帘的左右立仿水泥柱,柱上刻有郭沫若手书楹联“铁板铜琶继东坡高唱大江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随鸿雁南飞”,正中一块是乾隆年间的青石墓碑,依稀可辨“显故考辛公稼轩府君之墓”,其它文字都已漫漶不可辨识。墓茔占地51.5平方米,高2.5米,四周砌成麻石四层,坟顶夯土长出齐膝蒿草。时值清晨,坟周寥无一人。坟前随意废弃的古墓砖和荒芜的俑道,似乎告诉辛弃疾离我们确已久远。

在中国专制社会里,专制意味专权,专权意味横行,横行意味霸道,大到皇帝小到村长,上上下下控制着话语权。向来百姓的生死荣辱全凭当权者的喜好,说你行就行,不行也行,整个社会心里十分狭隘。辛弃疾从金国的殖民地(山东济南)南归,在南宋皇帝眼里总有点不纯正,在权臣眼里自然有特务嫌疑,加上重文抑武的国策。辛弃疾注定他永远不会受到重用,就算你是关羽再世,诸葛亮重生。南宋治国的调子是维持现状,发展经济。辛弃疾却总想“打回老家”,这不是和朝廷唱反调吗?朝廷一声狞笑,辛弃疾立刻遭到降职,朝外声声长叹;你辛弃疾喜欢打仗是吧,调你去镇压农民起义,告你杀人如麻,让穷百姓恨你;你长得帅是吧,告你生活作风有问题,下去当农民吧。你正直是吧,我让你当调研员退居二线,取消你话语权。真可谓“用之如虎,弃之若狗”。归正42年来,辛弃疾在南宋日渐萎缩的版图上被政客频繁挪来移去,有一天,他累了确实想休息一下。

公元1181年,福州兼福建安抚使的辛弃疾因言官弹劾“用钱如沙,杀人如麻”而落职。之后,他翻过武夷山,途经青葱的鹅湖山,此时鹅湖山正在一场治学思辩,朱熹的“道问学”和陆九渊、陆九龄“尊德学”都没有吸引住辛弃疾。只是他抬眼望了望鹅湖极顶,略思片刻,狠心抽了一下战马,哒哒哒…很快他在山外30公里处江西省上饶市带湖居住下来,带湖离临安不远。带湖新居将成,辛弃疾感慨万千“意倦还,身闲早,岂为蓴羹鲈鲙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是啊!宰相无奇才远略,以苟且心术把恃纪纲、法度、治兵、理财,官场险恶,退吧、退吧、退吧!他想与世相望,自号稼轩。不久,辛弃疾看中距鹅湖山不远处的一个避难、退思的天地―江西省铅山县稼轩乡奇师渡村。只是他万没想到,这小小村子竞会是他艰辛做尽的地方,也是他人生最后的归依。奇师渡村自古“以水两米,千丈晴虹,十里翠屏”。村后树木葱茏,泉水潺潺。其中有拳形巨石卧于山脚的苍藤翠葛之下,一泓清泉从半空石窟里喷出,荡漾不涸。此泉原名“周氏泉”,当地人称呼“上下两口锅。泉分上下两窟,上窟圆如臼,下窟规如瓢,水从半山喷下,先入臼后再入瓢,清澈照人,掬一口,疲乏顿消。辛弃疾发出“孤负平生弄泉手”,当即买得,命名“瓢泉”。

泉水细细的流动声,给予辛弃疾一颗比较安宁的心,使他获得空前的灵感,在被南宋冷冻的二十年时间里,使他有足够的时间与泉水相晤与自我对话。于是,他进入最佳的写作状态。泉边有块方青石,辛弃疾常在这里放歌赋诗填词,在现存的稼轩长短句中,《瓢泉之什》就有70余首。如:稼轩何必长贫,放泉檐外琼珠泻《水龙吟.瓢泉》。他以文为词,还吸收了散文、骈文、民间口语入词。不论经、史、诸子、楚辞以至李杜诗、韩柳文,往往拈来便是,达到刘勰说的“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如他的[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末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生子当如孙仲谋挺有意思,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南宋时的铅山县,是当时的三大造币场,县府永平曾有劳工十万,每天来往官员频繁,沿水路可达临安,这里既是物流中心也是信息中心。在铅山,辛弃疾可以获得他想要的信息,南宋统治者也可以及时掌握辛弃疾的一举一动。辛弃疾决不想做陶渊明的,他要建功立业,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从这点来看他还算是个政治家。我们可以理解一个人从高处摔下来是何等的痛!一个人从高位退下来是何等的失落,身强力壮的辛弃疾自然也不适应。没办法,到田边地头走走,可以消除心中的块垒。“茅檐底下,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渐渐地辛弃疾觉得自己也该学陶渊明那样思念朋友。1188年,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物来到铅山,重燃了他的爱国热情,他就是—陈亮。原来陈亮在京城临安,经吕祖谦的介绍,拜会了时任大理寺少卿辛弃疾,两人一见如故,立成知己。临安一别十年。当陈亮得知辛弃疾患病,他再也忍耐不住自己的思念之情,从浙江东阳策马直奔铅山。快到辛弃疾宅第时,马过小桥时,马却三跃三怯,陈亮大怒,拔剑斩马首坠入溪中,水为逆流。从此,这座小桥便得名斩马桥,后人为纪念辛陈相会斩马盟誓的传说故事,在离桥不远处修建了一座斩马亭。

他俩想仿朱熹、陆九渊、陆九龄鹅湖之会,向朱熹发出炽热的邀请,商讨抗金恢复大计。但深谙政治的朱熹并没有理会这两位下台“干部”,说白了,他从心里瞧不起辛弃疾这位没有什么文化的武夫,结果令辛弃疾和陈亮不快。人各有志,不可勉强,辛弃疾和陈亮还是按计划攀登上960余米的鹅湖山极顶,他俩鸟瞰群山练水,互视对方,而后仰天大笑,抒发重振宋室的抱负,痛斥投降派的苟且偷生。

陈亮别后,辛弃疾十分惆怅,于是填了一阙《贺新郎》来表达当时的心境。五天后,陈亮收到词后,也填了一阙《贺新郎》相答。此后,两人书信来往,常相唱和,都是慷慨激昂,沉郁悲愤之作。

开禧年间,南宋外戚韩侂胄当权,他想对金用兵来提高自己的威望,于是他想到了辛弃疾。辛弃疾这颗棋子又一度出任浙东抚使镇江知府。此时年过6旬的辛弃疾。北望扬州,想起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也想起自己的青年战斗生活,写下了一首生气勃勃的《永遇乐》词: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可当辛弃疾营筑金设施不到15个月,1205年3月,朝廷以辛弃疾荐人不当为由,将他降两职。6月授一个“提举冲祐观”的空衔,彻底养老。这是辛弃疾人生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罢官归隐。韩侂胄失败后第二年(1207)8月,金人以献韩侂胄首级作为与南宋议和的条件。这位老政客又想到了辛弃疾,起用辛弃疾为枢密院都承旨,准备再次对金用兵。当使命传到铅山时,辛弃疾重病在床上不能前行,他大呼“杀贼“数声而终,连同他的《美芹十论》、《九议》永远离开了风雨飘摇的南宋。

本以为辛弃疾死后可以入土为安,但嘉定元年(1208),给事中倪思劾辛弃疾曾迎合扩疆土的主张,辛弃疾的“历城县开国男”爵位被削除。直到绍定(1233),赐光禄大夫。敕葬铅山县永平镇南15里阳源山,立神道于官路,勒墓碑门石。

时间增益了辛弃疾的魅力。他死后,一代又一代,许多文人带着崇敬和疑问仰望客死异乡的文豪。元代张野询问樵夫后,才找到稼轩墓,他泪水涟涟:岭头一片青山,可能埋没一片凌云气,遐方异域。当年滴尽,英雄泪。星斗撑肠,云烟盈纸,纵横游戏,谩人间留得,阳春白雪,千载下,无人继。不见戟门华第,见萧萧竹枯松悴。问谁料里,带湖烟景,瓢泉风味。万里中原,不堪回首,人生如寄。且临风高唱,逍遥旧曲,为先生醉。

清代程夔的《辛稼轩墓》:“当年青负兕雄恣,独抱经天纬地奇。恢复无能闲散殁,雨昏神道湿苔碑“,神道碑毁于清雍正年间,尔后墓基石板复被人盗挖,仅存坟土一堆墓碑一块,乾隆四十八年(1783),其二十五代玄孙霞溪等九人,又重新合立一块碑。这位曾经抵御外蛮的汉人,自然人不会被满清重视。但令人费解的是,辛弃疾终极之地飘泉,在1946年解放前夕改为稼轩乡,可在1950年,稼轩乡却被轻易撤消了,难道历史真是这样巧合,1981年,原八都乡改为稼轩乡,当时热闹了一阵,他的坟墓又被修葺一新,没多久,又归于寂静寥落。

当代不少辛词爱好者总是怀着崇敬的心情跋涉在崎岖的山路,也总是被稼轩墓空前的寂寞而失望。2008年4月12日,人民日报社副总编辑、著名作家梁衡先后到江西省铅山县辛弃疾故居、瓢泉、鹅湖书院等地参观考察。梁衡一行还冒雨来到铅山县永平镇陈家寨阳原山辛弃疾墓地敬献鲜花,鞠躬拜谒。梁衡说,论精忠大义,辛公与岳飞齐名,论文采词作与苏东坡不相上下。

我第三次在满是裂缝的立仿水泥柱前徘徊,“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时时回响在耳边。这位文武一流的英雄的命运,在这里裸裎。没有祠庙,没有碑林,更没有皇帝、伟人对他的褒扬,只有青松、翠竹、还有那绿油油的稻田伴随着他熬过风雨无阻的八百年。

日近中天,这里还是那样宁静。也许静一点也好,辛弃疾现存620多首辛词中在铅山写成的就有300多首,他在铅山12年不长的岁月里完成了武夫到文人角色的转变,他的词延伸和替补了他的政治和军事功业。他的文采华章像伏流入里时遇隙激射的清泉,又像密云不雨前闪现的电光,透露了这倾斜欲倒的百年大厦将要在暴雨里崩坍的消息;更似鼓舞南宋人民反对妥协投降,力争抗金胜利的号角。后来每当民族危机深重的时候,世代文人由此就会想到稼轩,由此而增添一股爱国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