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女子大学亲历


近日小忙。每周16节外国学生的四种课型(不要小看我的外国学生,今天上午有个美国学生课后跟我讨论中古音韵,他读过BenedictPulleyblankSouth CoblinJerry NormanTsu-lin Mei……等不少人的著作),其中一门课(“读小说了解中国当代社会”)需要现编教材,批改上学期布置的几十份研究生的开卷论文,准备一篇五月份在台北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表的论文,不时有报刊的紧急约稿(往往是三五天内就要写好寄去),接踵而至的两大门户网站的访谈(两周内已有三回,明天是第四回),若干始料未及、自天而降的杂役……体力劳动者兼疑似文化名人,有点应接不暇的意思了。我只好耍个花枪,贴十年前旧作一篇。心有不安,再狗尾续狗尾,文后加写一小段文字。

 

韩国女子大学亲历

丁启阵

 

在我看来,当今社会还开着女子大学,有如豪华大商店在卖意大利高跟皮鞋的地方也摆着三寸金莲时代的绣花弓鞋,在卖法国时装的地方也挂着中国男人留大辫子朝代穿的长跑马褂,是件有趣的事情。因为,当今社会,老祖宗“男女授受不亲”的戒律早就不知道灰飞烟灭到哪里去了,差不多已经是男女大同的社会了,同工、同酬、同吃、同玩,光天化日之下,大庭稠众之间,青年男女相缠相绕、相舔相咬,早已司空见惯,点缀都市街头路旁,有如电线杆、巴士站牌,不大能引起人们的特别注目了。

在这个两性观念十分开放的大环境里,存在着一圈围墙围出的清一色青春女性的小世界,且不论是哪种观念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持的,单是现象本身,就不啻为一种都市里的村庄,令人好奇,引人遐思。

我在几个月前得到机会,来韩国一所以“诚信、自信、自动”为校训的女子大学教书,天遂人愿地让我对这个“女儿国”多少有些了解。

《西游记》里有两句诗赞“西梁女国”,曰:“农士工商皆女辈,渔樵耕牧尽红妆。”这跟我刚到女子大学时得到的第一印象差不多,一切事务都是女生们在打理。一进校门,不止往来如织的全是女孩子,忙着搞各种社团活动,甚至搬运一些粗重器具的也无不是女孩子。大概是在别处大学看惯每遇重活“男士优先”的缘故吧,初进女子大学校门的时候,不禁惊异于韩国女大学生的能干。随着时间的推移,惊异感渐趋平淡,但是钦佩感却与日俱增。你看,音乐系学生在运动场上搭台子搞演唱会,又唱又跳的;美术系学生穿着沾满颜料的工作服,在墙上、地上画出色彩斑斓的图画;国学系学生举办了“书道展”,隶书篆字,笔力不让男生,颇有几分苍凉、遒劲;最令我难忘的,还是我们中文系学生,她们经过半年的排练,于中秋期间演出了一台汉语多幕话剧《仲秋月之梦》,剧中诸多男角如孙悟空、梁山伯、卖菜的、卖肉的、木匠、织工,均由女生串演,而且无不像模像样。要知道,她们只是一二年级的学生!

因着了解的增多,我也看到了女子大学的另一面。

围墙虽然管不住少女们小鹿般好动的青春心事,也无法限制她们走出校门后,跟别校的男生们一道听音乐看电影,一起喝咖啡灌啤酒。但是,到底让她们感到了寂寞。不久前结束的期末考试,我给三年级的两个班分别出了这样的题:《谈一谈汉城的冬天》、《谈一谈汉城的春天》。结果,说到冬天下雪时,一个学生写道:“今年已经下了初雪,不过那个时候,我却很难过。因为外边下初雪,而我没有在一起淋雪的男朋友。那时我在家哭着睡觉了。不过我希望明年下初雪的时候,一定有男朋友!”另一个活泼、聪明、漂亮的学生,在写春天时更是来得辛酸:“因为我没有交过男朋友,所以到春天时我常说,‘到处都是春天了,只有我的心像冬天的一样寒冷!’”看来,校园围墙到底隔断了怀春少女们不少本来该有的情缘。

得到了能力的锻炼,学业的长进,却逝去了靓丽多梦的岁月。女子大学里少女们的心事,在我看去,应该像流云后边的新月,扑朔而迷离。

 

 

摘自拙著《惑年心影》,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原题作《韩国女子大学》,正文只字未改。

 

 

附:民主的境界

19982000年,我在那女子大学任教两年。小文写于初到韩国的第四个月。小文见报后,我复印了一份给同系一位也喜欢写散文的韩国老教授看。老教授认为写得幽默,于百忙中将其翻译成韩文,并十分有把握地告诉我,只要我同意,他可以命令编辑校报的学生予以发表。不料,这位在韩国颇有文名、广受学生敬重的老教授的命令遭到了抵制,他的校报编辑学生们认为我的文章歪曲了女子大学形象。老教授为此赧如,愤如。我却以为,韩国女大学生有民主精神,敢于反抗权威。跟我同住一座小洋楼的加拿大籍外教得知此事,评论道:“太糟糕了!学生们不能因为自己不同意你的看法,就拒绝发表你的文章。”我当即发出感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是西洋人的自由民主境界高!

                                                 2009-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