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汉高祖刘邦，许多人觉得那差不多就是一个侥幸得了天下的二流子。这看法源远流长，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名人阮籍，跑到楚、汉相争的旧战场广武，叹道：那时真没有称得上英雄的人物，才让刘邦这小子当了皇帝！也是，刘邦的行为让人乍一看去，离流氓近些，倒是他的对手，那个威风凛凛的项羽，一身气质高贵的英雄气。

刘邦的流氓气很突出。首先是行为不美，见到戴帽的读书人，动不动夺下人家的帽子来直接浇尿；说话粗鲁，满口是“老子、老子”的。他的生活作风也不好，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味道；贪财加好色，别说打到咸阳了，武关都还没到的时候，连洗脚都要两个女人伺候；入了秦宫，如此的花柳繁华、温柔富贵呵，顿时流氓气大发作，他的革命意志一时间完全丧失。他那光棍不吃眼前亏的精神，端得是光耀千秋：当年楚、汉陈兵广武，项羽对刘邦说：你不认输，我就把你爹煮了吃！刘邦回答说：我们是拜了把子的，我爹就是你爹，你要煮你爹，可别忘了分一碗肉汤给我。而刘邦的那些言而无信见风使舵的例子更是多了去了，因此他总让人感觉鸡鸣狗盗、格调不高。你看人家项羽，四面楚歌之时，中夜置酒帐中、慷慨悲歌；兵败乌江而以步行杀汉军数百，何等的英雄气概！
然而，汉家四百年天下，兴于群雄并起之际，岂是容易得来的？

公元前二零二年，刘邦即皇帝位后的第一个夏天，在洛阳大摆宴席。看到一大片人在兴高采烈地喝酒吃肉，刘邦不免开始回忆成功道路。他问群臣：我怎么得的天下？项羽又怎么失的天下？高起、王陵两个人回答的最好：陛下派人去攻占了地盘，总是舍得分给他们，“与天下同其利”；项羽呢，有功不肯赏、有利不肯分，所以丢了天下。刘邦说：你们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看还有一条，我能用比我强的人，运筹帷幄我不如张良、打理国家我不如萧何、打仗我不如韩信，他们都为我所用；项羽却连个范增都容不下，他能不输给我吗？对人傲慢无礼而能够网罗天下英才而用之，刘邦得其大！贪财好色而能与天下同利，刘邦得其大！

刘邦即位之初，封大功臣二十余人，搞得其他没封上的人意见很大，天天坐在沙堆上发牢骚、争功劳。张良说他：你封的都是故旧亲爱、杀的都是平生仇怨，你手下人都要谋反呢！刘邦也免不了常人的缺点。但他刚当上皇帝，功臣和同姓未封，先封了长沙王吴芮和闽粤王无诸，要说功勋和亲贵，这两个人那里轮得上？刘邦这一着有双重意义：这两人都率广东、福建的兵将讨伐暴秦，也都分别被项羽和秦侵夺了土地和人民，刘邦先封他们，是向天下人显示其大公的胸襟；第二，当时的南方是个不安定的因素，刘邦在那一带没有基础，先封他们就是安定南方偏爱亲近而又计及天下之远图，刘邦得其大！

秦朝统治的十五年间，远征和工役已经耗尽了天下民力，接着是连续八年的战争，还有时时袭来的大饥荒，天下的荒凉和贫穷可以想见。说荒凉，则从前的名都大邑尽化做狐鼠之乡，口户十不存二；说贫穷，则连皇帝都置办不出清一色的驷马。但仅仅七十年后，大汉朝已经家足人给。富到了什么程度呢？司马迁说是：官仓的米堆到腐烂，京师的钱多得串钱的绳子都朽了、钱数都数不过来。刘邦开头的办法是什么呢？他禁止商人穿绸缎、骑马、带兵器。刘邦知道国家需要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做生意当然是富得快的，所以生意照做。但是，商人的地位不能超过农民，不能让他们贵，不能让他们有了钱就人五人六。在本与末的关系上，喻鼓励于裁抑之中，刘邦得其大！

由以上数端看来，手提三尺剑起于微末的刘邦的确有流氓气，可那是英雄的流氓气，反而帮了刘邦的大忙。那种紧急关头赌它一把的劲头，端着架子的人肯定是做不出来的。鸿门宴上，见到势头不妙，说身撒尿就跑得没影了；韩信手握重兵，刘邦就可以直闯军营、夺了韩信的兵，“我是流氓我怕谁”！骨子里的那点流氓气，使得刘邦具有很大的灵活性，宽阔的思维和行动方式，也让我们后人见得他可爱。

刘邦大处是英雄气，小处才是流氓气，因为有了大处，小处不仅不显得太恶劣，反为大处开辟了道路。当然，大多数人修不来“真命天子”的命，所以缺点也不配太大，即使小缺点也往往容易被人当作“世界观”。可是做人做事，还是大处要紧，小处毕竟在其次。试想，刘太公当初要是一听到幼年的刘邦油腔滑调就“打断你的狗腿”，怕早被项羽蒸熟吃掉了。没有大处，小处就无所附丽，甚至就替代了大处，好比是成了个终日泡妞赌钱、永远拔不出三尺剑的刘邦。

从刘邦的“革命道路”看，英雄气和流氓气不可去其一。大处和小处，若说做人做事，也许也不可去其一。要有英雄气，可不能处处都做英雄。只能做英雄而不能做流氓，每时每事都要做英雄，那只能说这个人的承受力太差，差到连一分钟狗熊都做不了，你想，这能成什么事？就象立意和理想应该高远，但不能事事都要求高远。说到这里，就想起明朝的海瑞——这个家在海南岛的大清官。海瑞确实是个公正廉洁的好官，到他死时，当到了二品大官，却只留下二十两白银，办丧事都不够。他在骂过皇帝、升任南直隶巡抚的任上，怀抱大志，满心想在历来难治理的苏州那一带，办出几件大事来，可到头来，所有的大志全部泡汤。海瑞的问题就在于处处都求完美、事事不能权宜，他把自己放得太高，高得下不来了。比如，他崇尚简朴的民风，就严禁民间制造他认为是奢侈的头巾头饰、纸张文具，甚至包括一些食品。他力求廉政简政，就规定自己下乡时地方上可以供应鸡、鱼、肉，可是不能供应鹅和黄酒；原来公文后留有空白的惯例也要一律改掉；衙门里的办事员要领取公文纸，就必须拿写过的来换。他要缩小贫富差距、打击土豪劣绅巧取豪夺贫下中农的土地，除了重点打击之外，还每月两天专门收受这一类案件，以至每天收到的群众来信有三、四千封。到这里，我们大致可以想象出海瑞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了。海瑞是有做栋梁的志向，结果只做了万年青。

治国治民毕竟不能靠数米量盐的小智。

英雄少见，英雄而能够保持流氓气则更其少见。这对古今汲汲于治道者，岂不是颇可玩味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