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陈家坪:长诗与广场 (三)


纪念

 

蒋浩

7、死者

 

哦,你要倾听?要毁灭?要在芸芸死者中找到一个回声

你要死去的刽子手认出你,要他们看着你在六月的喧响里

与另一只豺狼相遇。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杀人,包括那些死者

仍然在天堂不知疲倦地流血。有那么多过剩的肉体,浮肿的

祖国。“黑夜来临,将让你死无见证。”你把自身当作暴力的目的

在酒杯、眼镜、花盆、书架中追杀着生活的仇敌

 

死者奢望着我们的呼吸、黑发,更多地梦想着大片的土地

不像那些消失在走廊中的白衣人,她们把钢针刺进血管

想取走你的性欲和激情,让你现在就有一个永远下流的过去,因此

“业余除了革命,几乎无从谋生。”但是,“我们的生命不合规矩,我们

必须离开。”交叉的十月,你的脑袋刚刚成熟,双臂开始枯黄

大地上铁镰挥舞,天空正好容纳一个人的痛哭

 

“死亡是必须的,但并非无缘无故。”你在苏醒,在诅咒

在我们的庸俗中敞开自己的胸口。“给死者以书本,来

抵抗腐朽和虚无。”你的手摇动着水泥中的钢筋

脚尖在楼梯上疯狂旋转。“我的骨头、血,都是抢劫来的

我要把它还给你们。”只有你的眼睛,一双绿色的

不再转动的眼睛,永远嵌进了众人的刀柄

 

而什么样的广场才能重新聚拢你的声音?什么样的大地

才能埋下一座宫殿和一个阴影?一个死者停留的地方

必将有火焰飞翔。这样一个敢于蔑视众生的死者

又会在我们中忙忙碌碌:把武器和肉体留下

把姓氏和衣冠带走。……哦,你刚从那空寂的园中回来

身上醒来的幽灵,还赶得上黎明前的队伍

 

8、祖国

 

留一个人赞美就已经足够。母亲,在你清晨的阳台上

晾衣绳升起了旗帜,水龙头也高唱着进行曲,喇叭里伸出

的手,割掉听众的耳朵。这是六月,正午轻易地隔开

两代人。一位母亲在等她的孩子,她以手加额

但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用衰老抗拒着时间,她的手

“表达了一个民族的悲哀”。而我们中留一个人赞美

 

就已足够,其它的人必须离开。去城市的中心,用宠物

舔你的伤口,用口号按摩心脏,把一条捷径随便扔下你的

病床。一个孩子和一位母亲是否会因相同的疾病在这里相遇?

他们被两种制度驱赶,寻找各自生活的叛徒,把照片和

书信交出来,作一个时代的伪证。“他们带着泪水来

必将流着血去。”我们中应该有人留下来,用肉体

 

减轻空虚。是否该轮到你?跟随穿着军装的树林

扛着六月的暴雨在大地上奔跑。他们不需要祖国

只要空气、水分、土壤和自由,对于我衰老的母亲

祖国就像她颈上虚假的项链,仅仅装饰了清晨的容颜

对于一个为国捐躯的死者,他的灵魂守住故乡,他的手

碰见临产的母亲,还在祈祷,她的祖国尚未诞生

 

她的一生刚刚完成一半,六月就把一年分成两个时代

可怜的母亲,出走的孩子,一个只知爱,一个深藏恨

但一个也没回来。而六月一过,天空又将藏起风暴和雷霆

秋风依次把每个胸膛掏空、摇响,一个时代早已投降了

另一个时代,我们的脚手也换成了别人。母亲还在

等待,而泪水又把他们在同一个地方隔开

 

9、投降

 

让我向死者投降,并交出他渴慕已久的诗篇和鲜花

他通过黑暗开口,驱动肉体来索求。当我想到这一切

我就变成你:用火焰移开脸上的星辰,往冰凉的嘴里

塞满乌云。公正的死亡让我有幸目睹一个人的荣光,和

一个时代的暗淡。只是,她来得太快,一代人提前醒来

成为暴力和衰败的观众。而我是有罪的,这可怕的现实

 

让我来不及投降,我的血就背叛我,流向那早年的

胸膛。剩下的骨头、眼睛,像大地中沉睡的两枚弹壳

和几截断刃。亡灵们阴魂不散,在另一个身体中反复

出现。一个人能活到今天,就是革命,至少可让仇恨

得以延续,悲愤得以生长;至少可以为亡灵摆下粮食

和酒,把躲雨的暴君领进低矮的草房,遗下他造反的

 

孩子,让所有的王朝都向这个草寇投降。而生活需要

失败,心灵需要流放。一个相信奇迹的人,一年便是

一天,那短短的十二个月,像十二个依次走向刑场的死囚

他们不想永生,只需颂扬。有人选择了真理,不该发生的

很快就会发生。当十二个死者同时在地里举起拳头

天空就会落下刀枪。我们在抵抗,时代在投降

 

我把一个国家看成一个人,他的躯体已腐烂,器官镀满

黄金。他指挥着城市占领农村,并锯掉我楼上的

阳台,用旌旗封住窗口,用胜利把死者和我们分开

一个死者,让我忘掉肉体,畏惧魂魄;让我穿过倒塌的楼群

看到人类的丑恶,大地的力量。让我向他投降,他生前也许

是个暴君,但我已原谅他,为他埋下同样的诗篇和鲜花

 

10、诗篇

 

仅仅是开始,这不幸的言辞,避开了流亡,在同一首

诗中歌唱。一首诗的诞生自然就终止了一个时代的

朗诵和喧哗,像一座众鸟环绕的纪念碑,让我们

在仰望中,听到死者的训诫和召唤,却无法看清

那乌云囚禁的头颅。这座惯于旁听的城市

像一只腐烂的耳朵,那郊外刚刚铺好的钢轨

 

在等待、延伸,为即将经过的列车放声呐喊。把我们

从昏睡中唤醒,忘掉青春、书本、爱情,加入这寒光闪烁的

诗行,向前!向前!流落异乡,囚于愤怒,放弃悲伤

今夜,你房中的酒杯、烟盒、拖鞋、衬衣,包括借以活着的

肉体,都不是你的,可以扔下,用一个暴君换掉一个国家

而你仍然爱着这首诗,把一生看作一次头晕

 

从死鱼般的生活中逃出来,像经历一次屠杀

最终看清了自己血液的颜色。一个生者只是一个死者的

回声,他修改了我们的词语,用仇恨表达过去

“艺术绝非卖弄和炫耀,它让你的生活得以保存地

经历审判,逼迫你从修辞的后花园退入过于宽阔的广场。”

昨夜。今天。在两个完整的黑暗中间,是一条小巷

 

一首诗穷尽了里面的灯光,留下更大的黑暗

需要更多的夜晚才能包容、承担。而心灵因为眺望

倦于成为它自己的主人;沉默的双唇也因怀疑

丧失了真诚。只要我们坚持下去,一个词就会选择

右手,一群死者就会在今夜梦见我:已经写下,或

将要写下的纪念。而它仅仅是所有诗章的开篇

 

11、反对

 

“是的,接下来的工作不是赞颂,而是如何把死者

安排到我们中,让他们成为新生活的反对者?”

“但他们获得了灵魂,可以蔑视岁月的圈套,在

人群中找到那些执迷不悟的人,直到他被另一个

死者代替。”你仍然躲在别人的城里过冬,一个字

一个字地宽恕着生活,死者却从你身上找到了活着的

 

转机。“他用死亡原谅我们,虽然他不曾带来

幸福,却让愤怒成为命运,让一个人与他的同类

呆在一起,并在中间卑躬曲膝。”当雪停下来,你

开始写信,“我活得还好,也能挣些钱。”而邮差总在

落日后出发,让一封信永远停在深夜。你的母亲

一个不识字的天使,她的翅膀献给了你平庸的

 

理想。今夜,她在远方,透过周围的寒冷,把朴素的

衰老裹在你的身上。你像一个卡在喉咙的单词,等待

一场呕吐的拯救。“我是否努力过想说出它是什么,并

从死者那里找到证据?”但死者背叛了从前的生活

让我们永不安宁,在深夜闭着眼睛,害怕敲门

即使积雪融化双唇,我仍愿把一个人保存在秘密里。”

 

这样,一个人就承担了两种命运:他对自己的反对

就是对世界的反对。如果风雪把一个死者领进房里

请给他一盆火,一张照片,让他用失眠来践踏

夜晚。“我也在践踏自己,用接二连三的计划来

掩饰不安,像一幅早年的插图,至今仍在不断涂改。”

“唉,狗日的生活!如果没有你,我又反对什么?”

 

12、最后

 

……最后仍然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磨损着死者的

嘴唇;仍然是一场持续的暴雨,在他的前额升起

仍然是一个成熟的绝望,把他推上每天的餐桌

“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最后一个。那从未出现的,将来

也不会发生。事物正是依靠自身的缺席来隐瞒真相

最后仍然是一个人,和有关他的记忆。”但记忆

 

也要萎缩,像一把衰老的匕首,也会消失在一场

屠杀中。留下的刽子手,上升的星群又为他重新

安排了出路,他的光脑袋挂满露珠,却被月亮

劈开,让一个早起的囚犯,对着太阳,画下他的

生殖器。而那个死于记忆的人,也将在记忆中醒来

踢着我们的脊背,蔑视所有心灵,隔着

 

一个夜晚的黑暗,替你数着日子,用刀片刮去

脸上的阴影,用拳头推迟着青春,并反复唱道

“瞬间啊,你停一停吧,你是多么美啊!”而一只

蜡烛却阻挡了黎明,一场恶梦让一个死者丢掉灵魂

决定重新做人。“瞬间能持续多久?”那最后到来的

不是一个人的信仰,就是一代人的疯狂

 

“停留一会儿吧,你有足够的时间为自己思考。”

一个死者无所谓过去还是未来,他的死没有完成

其中必定有伟大的原因。而最后是谁的嘴唇,在

磨损着一个毫无意义的词?谁的前额,期待着

暴雨上升?谁摆上每天的早餐,让不断成熟的绝望

得以保存?直到死者从我们中认出你……

 

1995-1996年,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