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重复一下我在第一部分《从一岁上常青藤》中讲过的故事。
这故事来源于我曾看到一篇文章,讲的是几年前中央电视台播出的一期由中美即将升入大学的高中生参与录制的《对话》节目。在价值取向的考察中,主持人分别给出了智慧、权力、真理、金钱和美的选项,美国同学几乎惊人一致地选择了真理和智慧。而中国高中生除了有一个选择了“美”,没有一个选择真理和智慧,有的选择了财富,有的选择了权力。
接下来是制定对非洲贫困儿童的援助计划。中国学生先是歌颂丝绸之路、郑和下西洋,吟咏茶马古道,然后有人弹古筝,有人弹钢琴,有人吹萧,外加大合唱,最后对非洲的援助计划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只说组织去非洲旅游,组织募捐,还去非洲建希望小学等。有人发问,你们募捐,要我掏钱出来,我的钱都花在什么地方?我们的学生面面相觑,谁也回答不出来。
美国高中生的方案,则从一些也许我们都想不到的社会生活细节,如教育、就业、食物、饮用水、艾滋病、避孕等实际问题入手,每一项做什么,准备怎么做,甚至具体到每一项的预算,而那些预算竟然准确到几角几分。整个计划拿来就可以进入实施阶段。
我把此文贴到自己在新浪网的博客上,一下子招来十多万个点击,500多条留言。中国教育的失败,刺痛了大部份网友的心灵。关于中国教育为什么如此失败,原作者萧淑珍女士已经作了颇为深入的分析。我没有必要在此多嘴。我在这里只想指出,高中的孩子变成这个样子,和他们的早期教育有关。比如,国内一位在育儿杂志工作的编辑曾来信约稿,让我讲讲如何帮助孩子面对相貌的问题。他还给我讲了两个故事:
1、一个家庭有两个孩子,姐姐的样子非常普通,而弟弟出落得比较光鲜,于是无论是家里人还是客人、朋友甚至路人,都不停地夸赞弟弟,而视姐姐为无物。七八年后,弟弟已经变得骄横跋扈,姐姐则郁郁寡欢,缺乏自信。
2、某朋友家的孩子长得很好看,大家都夸,他自己也知道。一天,妈妈让他去打5角钱的酱油,他却带着慢慢一瓶子酱油回来了。妈妈说:"怎么多给你这么多?"孩子骄傲地回答:"我漂亮呗!"妈妈听了倒吸一口凉气,从此敬告所有亲朋,再也不要夸孩子漂亮。
这位编辑想让我写篇文章,介绍一些美国是如何处理这个问题的。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回信说,至少从我个人经验的角度,我不觉得美国有这个问题,当然也就谈不上如何处理了。他讲的事情,对我来说好象是来自火星。比如我的女儿已经八岁了,人很漂亮,出去大家也夸个不停。但是,她很少为自己的相貌沾沾自喜。我们也不觉得在这方面有什么值得警觉的地方。当然,我们也没有见过身边那些美国的家长们为这些事情所困扰。看来,孩子成长过程中接受的价值观念不一样。从小就这么重视相貌,到了高中也就自然会把“美”作为自己的价值取向了。其实,我二十年前在国内时就听到不少年纪略长的朋友们议论:“老外的审美观实在没谱儿。咱们这里嫁不出去的丑妞,出国后被一群大鼻子追得死去活来,简直成了大美人,很快就结婚了。”当时一听,觉得这确实是个审美标准的问题。可是,出来这么多年,阅历也多了些,发现中外人士对“美女”的判断标准还是基本一致的。我这才开始想:也许中国的成人过分推崇外表,认为女人不好看就应该嫁不出去。大人的这种成见根深蒂固,怎么能怪孩子过分重视外表呢?那些“老外”是不是除了相貌之外更看中别的标准呢?人家的孩子价值取向不一样,是否是大人之功呢?
从小不重视价值观念的教育,就不要指望孩子一夜之间会变得有美德。中国目前这代年轻人过于追求浮表的东西,已经露出败家子的症状。这就使我的“华尔街原则”变得更值得借鉴。下面我讲的,是我们从美国社会中学到的养育孩子的方法。这套方法,培养了在前述的电视节目中有令人尊重和羡慕的表现的美国学生,相信对中国的家长会有很大的启发。
不妨从我女儿上幼儿园和小学的经历说起。
她五岁时,参加了女童子军(girl scouts)。这个组织在美国孩子中非常流行,但结构很松散:总部提出一套组织、活动的原则和规范。具体到了各个地方,则不过是几个家长凑在一起、按照这些原则和规范轮流志愿带孩子而已。奇怪的是,那些志愿去给大家看孩子的家长,不仅不领任何报酬,自己还要缴钱。我妻子就是这样缴钱“买到”了给人干活儿的机会。
女儿六岁时,童子军派下差使:推销饼乾,目的是培养孩子的社会和经营技能。我们在国内长大时都受过教育:美国是个金钱万能的社会,从小就教孩子怎么赚钱。这下子可得到印证了。童子军的网站也直言不讳地介绍,女童子军销售饼干,已经有九十年的历史。一年有270万个女孩子参加销售,销售量达两亿盒,销售额达七亿美元。也就是说,三个美国人平均就要买两盒女童子军的饼干,而且几乎年年如此。可见一般美国人对女童子军是多么支持。一些女企业总裁和国会议员,当年就是在童子军卖饼干出身。她们特别鼓励童子军给孩子们请老师,对孩子进行更“专业化”的训练,通过饼干销售让孩子们走出独立地和世界打交道的第一步。于是,女童子军的饼干销售,渐渐被转化成一个训练少年企业总裁的场所。有的女童子军组织,在饼干销售季节就干脆变成了一个“总裁班”。比如2006年在一些城市开了特别的饼干销售培训班,讲授推销技巧、现金管理、目标设定、接人待物之道等等。Merrill Lynch这样世界级的金融咨询公司,在加州赞助了有600个女童子军参加的训练班,讲授经营基础、创意销售等课程(一般而言,参加这些培训的,是11岁以上的女孩子)。
结果如何呢?如今的女童子军成员,确实比她们的前辈更能推陈出新。比如,一个16岁的女孩儿,异想天开地找到当地的汽车销售商,建议他们给每一位试开他们销售的车辆的顾客一包童子军饼干。车商们一试,果然大讨客户喜欢,于是开始大量订货。这个女孩子的创意,使她那年的销售两达到两千盒。
另一个14岁的女孩儿,想出了网络销售的主意,给各企业发信介绍自己的销售计划,使其销量从700增加到了1500多盒。著名电话公司AT&T的企业总裁和其销售部门的经理,居然也对她的销售计划给予回馈。还有一个九岁的女孩儿,在妈妈办公室玩的时候,老板正好过来和她妈商量给客户送什么礼物。她在一旁插嘴,推销自己的饼干,并讲出一大套理论。老板颇为信服,向她批量订货。还有的孩子,跑到一些大公司办公楼的门厅去卖,结果碰到一位企业总裁,一下子决定给自己的员工一人买一包,几分钟内,几百包饼乾就销出去了!
女儿涉猎此业时不过六岁,自然无法从事这么复杂的经营;不过第一年的推销也是有声有色。饼乾是很小一包,四美元,至少高于市场价30%(以2006年的标准,童子军的饼干进货价格是八十五美分,平均销售价格是三个半美元,利润率相当可观)。这么教孩子赚钱,是否过分呢?一试才明白,买童子军的饼乾,没有人嫌贵。刚开始时,女儿见了哪怕是熟人,也害羞得话也说不出来。不过,大人们都特别热情,一看她穿着童子军的小制服怯生生地站在那里,就主动走过来问:你在干什么呀?是在卖饼乾吗?我可以买几包吗?就这样在“客户”的引导和鼓励下,她的买卖也开张了。许多买主告诉我们,他们都是在童子军里卖饼乾长大的,看到卖饼干的孩子,好象就看到了童年的自己,所以特别支持。渐渐地,女儿居然也敢主动张嘴推销了。
饼乾有八种,有低热量的健康饼乾,有巧克力的,等等,每次推销,孩子要向人家解释品种,告诉人家买某种饼乾的理由,然后算账,四包饼乾,四块钱一包,一共多少钱,算术也跟着学了。具体卖的办法是先找顾客订货,登记大家购买的数量,然后“进货”、“送货”、收款,要走整个一个商业流程。几个礼拜下来,女儿居然卖出了三十二包。总金额128美元。
饼乾卖完,大家凑在一起算账,看看这个小群体的总收入是多少,让孩子们讨论钱该怎么花。结论是把钱一分为三,一部分给组织者,因为人家义务劳动,还要自己缴钱,不公平,至少孩子卖饼乾的收入能够把志愿者倒贴进来的钱支付了。也就是说,孩子用自己的劳动,挣钱“雇用”了看自己的大人。第二部份钱,要捐给那些无家可归者。这特别合女儿的心愿。因为她生在纽黑文,那是个很穷的城市。我们又没有车,买菜来回走一个多小时,把她放在运动婴儿车上推着,一路见到许多无家可归者,所以她不到三岁就有个理想:长大开个餐馆,穷人来吃饭不花钱,她只收富人的钱。用我们一些经济学家的话,这恐怕也算是“向富人开枪”吧。第三部份钱,留下来给孩子们开个庆功会。
第一年大获成功后,女儿就更起劲了,每年都等着卖饼干的季节到来。她也发现了自己固定的销售点。平时,她总是跟着妈妈去健身房。在妈妈锻炼的时候,她在一间舞蹈练习厅里跳舞、看书、作游戏,或者和大人说话,很快在那里变得很人气,渐渐发展出一群老主顾,饼干自然也越来越好销了。去年,一位叫苏菲的女士一口气买了十几包,也就是几十美元的饼干,但自己却不要饼干,说她自己小时候就是卖饼干长大的,要表示对孩子的支持,饼干随便女儿自己处理,甚至可以自己吃了。女儿则马上作出一个决定,把饼干摆在健身房门口,写上这是苏菲给大家的免费饼干,结果一下子就被品尝光了。由此女儿学到了怎么对公众力所能及的作些好事。今年,她因为参加波士顿芭蕾舞团《胡桃夹子》的演出,被大家看成个小明星,饼干就更好卖了。一位快七十岁的老太太不仅一口气卖了十几包饼干,还讲了一段她自己小时候卖饼干的故事:
那时,她也有老主顾,特别是一对老年夫妇伍德先生和伍德太太,每年都卖好多包。一年她刚刚拿到饼干,就兴冲冲地跑到伍德先生和伍德太太家去卖。敲门后,出来的是个陌生人,问她找谁、什么事。她说找伍德先生,卖饼干。那人让她等着,自己走进屋。一会儿,伍德太太出来了。一见是她,就告诉她伍德先生刚刚去世。她一听,这么好的一位爷爷就这么没了,就情不自禁地跪在门口放声大哭起来。听到孩子的哭声,在屋里办丧事的亲朋好友就都出来了。没等她哭完,大家就都把她的饼干买走了。
我在本书开篇引用了波士顿街头一辆行驶而过的车上的语录:“一百年以后的今天,你现在开什么车、住什么房子、赚多少钱,都变得无关紧要。而有关紧要的,是你如何养育孩子。”我所感动的不仅仅是这句话本身,更是这句话背后许多这样的故事。你如果看到人家的社会这样培养孩子,也很容易理解中美高中生的对比了。美国的孩子确实很实际,从小动手,赚钱算账。他们都意识到钱能干许多事情,一分一角也不会疏忽。所以我现在也这样教自己的女儿:你想要什么,必须先干点有意义的事情,比如读书,练琴,帮家长干活、乃至出去卖饼干。什么都不是白来的,必须自己挣来的。而整个社会,都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支持她这种“挣钱”的行为。挣来钱后,用我们小时候的话来说,就是要想想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了。这种教育,改变了她的价值观念。她四、五岁时,有一次突然跟我说:“爸爸,我长大要嫁给王子,我不会嫁给普通的人。”我大吃一惊:她哪里来的这种价值观念?后来一想才明白:她读的书、看的卡通片、特别是她着迷的芭蕾,全是什么白雪公主、灰姑娘之类的内容,最后的大团圆就是好女孩儿嫁给王子。女儿这么长大怎么成呢?!我一度颇有些焦虑。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真实的社会经验改变了她。有一次妈妈和她讨论阅读,书里面一位奶奶式的人物对自己的孙女和其小朋友们说,女孩长大嫁给王子,这辈子就大功告成了。妈妈问她什么看法。她马上说那样不好,因为那样一个人只能当生活的“观察者”,没有办法参与,学不到东西。看来,孩子有什么样的价值观念,还是要看大人怎么教育。
在我看来,孩子把“美”作为自己的价值取向,是因为他(她)们最终想的是索取。一个漂亮的脸蛋,可以让他(她)们不劳而获。当今我们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是人人为己,能为自己争取多少利益就争取多少。我们也组织过援助非洲灾民等活动,那都是学校出面进行政治动员,就象搞运动一样。孩子从中学会的,除了几个意识形态教条外,就是如何打发上面派下来的差使。我们的家庭中,逢年过节,孩子们除了吃、放鞭炮外,就是拿礼品、红包,这说到底还是索要。很少有象童子军这样民间自发的组织、由家长和社会(包括陌生人)通过生活的细微末节自然地向孩子灌输帮助他人的价值观念。美国有句名言:“所得使我们得以维生,所予使我们实现生命。”我前面已经讲过,一个只关心自己的工资单的人,很可能一辈子会为自己的工资单发愁。只有那些关心他人、愿意和能够帮助他人的人,才能成为领袖,才更可能有成功的人生。
我更有必要提醒读者,美国的精英高中生,常常自己花钱到非洲等贫穷国家当志愿者,这一经历,有时成为他们竞争进入一流大学的关键。所以他们对非洲的生活现实了如指掌也不奇怪。人家那里没有大道理,但生活中的一点一滴,都浸透着这样的道德情操:真理和智慧,是他们的价值;财富和权力,是他们实现这些价值的手段。人生的意义不在于掌握了财富和金钱,而在于承担自己的社会责任、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