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区山色又青青


 

 
徐国华主动挑起丈夫在地震中遇难的话题,记者开始有些紧张,生怕给她的伤疤再扎上一针。她倒是一边慢慢吃饭,一边絮絮不已,语速始终平缓,神情一直淡然,讲到如何把四岁的小女儿“改造”得重新活泼一些时,还会落落大方地笑起来。
记者不敢多言,也无需多言,就那样一直倾听。
其时是2009年4月28日的傍晚,走出她在北川县擂鼓镇建新板房区的临时住所,看到门外晾衣的铁丝上挂着一幅未修边幅的羌绣,在微风细雨中轻轻摇摆,上面有两朵怒放的大红花和一些花蕾,一红一绿两只蝴蝶,是什么花徐国华自己也不知道,“羌绣没有太多规矩,图案、颜色就凭自己的想象,想怎么绣就怎么绣。”
去年9月通过县妇联的培训,羌绣已是徐国华全家目前的全部收入来源,“上个月挣了400多。”不足则靠娘家和亲友资助。
对于未来的具体活路,她有一些迷茫,两个女儿怎么拉扯大?她虽非弱女子,也不是女强人,全靠自己不现实,上面的政策,下面的执行,她也不敢奢求太多,“我不会去争什么。”
《瞭望》新闻周刊记日前在四川地震回访之时,所接触灾民大多如徐国华这般,对过去无法遗忘,对现状基本满意,对未来则不无担心。生存状态与心态光谱的两极,并不多见。
与等待中的灾民相比,各级政府要显得急迫得多。四川省在去年底提出要把灾后重建的三年任务用两年基本完成,永久性住房、学校、医院等民生、公共设施居优先地位。“目前进展非常顺利。” 四川省委政研室副主任李后强对本刊记者说,不过,实现这一目标还将面临资金、人才、重大项目支撑等困难,前路并不平坦。
凄美中的生机
并坐在映秀公墓旁的一条长板凳上,守墓人马福洋指着渔子溪河对面的山坡对记者说:“你看,比你去年来的时候,今年绿了很多。”
是的,在映秀、北川等重灾区周边,山色又青青了,地震和后来不断的滑坡,曾给山体留下块块伤疤,正被春风催出的小草一点点缝合。平缓地带上的油菜也已经黄了,现在收割当中。
公墓前有四五个卖花、烛、纸钱者,一小姑娘蹲守着一竹筐野菊花,十元三把。买而问之。颇羞涩,以稚嫩的学生腔普通话回答。名叫古心亚,映秀小学二年级学生,花为自采自卖,节假日来挣钱,上周日开始,收了钱就放进小书包。“今天卖了多少?”“不知道。”
映墓地震遇难者公墓里位于镇西侧的瓦窑岗大坡,记者去年5月15日在映秀时曾目睹战士挖坑,现埋着一两千尸骨,“埋了六层。”马福洋说。有八十多个墓碑,一些碑上有照片,大多为生前生活照,有对年轻夫妻斜躺沙发,笑容如花,男人手摆V字。
像山上其他地方一样,墓地上也长满了羊蒿草,一尺来长了,马福洋说,应该把草除掉,“把墓地搞干净一些。”
悲情更甚的北川县,在震后各种场合高调打出了“北川依然美丽”的响亮口号,它希望接续此前的旅游生机,来者多多益善,从中汲取复苏的力量。当然,前提是不能影响正在施工的重建项目,任家坪路口因此经常会有交通管制。
作为老县城的门户,三道拐的大铁门紧闭着,只在清明、一周年祭的时候开放。右侧上山的路上,滚下来的石头已清理干净,新铺了水泥,增加了一道铁丝网,往上数百米,就是后来著名的“望乡台”,记者于去年震后到达时尚无此名。
台上,香烛燎燃,游人如织。往下看,依然满目疮痍,废墟被完整地保留着,按正在报批中的方案设计,它将与北川中学遗址等一道,建成北川国家地震遗址博物馆。你不能离它太近,凭吊亡灵止步于此。当地人也不想你离它太远,至少,山上山下卖地震纪念品的小摊贩藉此谋生。“望乡台”这个名字,正是一位小摊贩去年底“灵机一动”想出来的。65岁的母进贤来得晚,才摆了十几天,如今竞争大了,十余张小照片拼成的地震纪念照,两块五进货,三块钱卖出,“一天只能挣十一二块。”
现在与北川老县城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与汶川映秀镇则可“零距离”接触。再加上五一节小长假第一天,记者当日看到的震中映秀,要比五一前看到的北川热闹得多。
从都江堰到映秀的213国道上,一路拥堵,车行了四个多小时,竟与记者去年乘冲锋舟加徒步进入的时间差不多。
重建所用的大卡、灾民生活生意所用小货固然不少,但更多的是从成都乃至更远城市赶过来的私家车,“震中一日游”的火爆于此日为甚。
成都一名司机告诉记者,成都、绵阳等地的高档车这一年“突然多了起来”,热爱生活的川人,经历生死之间的震荡后,愈发“放纵”地享受现世。
由于堵,这些私家车一开始有的打道回府,后来回不了头,就有车抢道,双向两车道变成单向两车道,愈堵。
记得去年避难逃生时,农村灾民秩序井然,在险狭的泥泞山道上来往相让,在阿坝铝厂附近的临时码头排队上船。念及此,不禁唏然。
堵在百花大桥时,下车至岷江河滩,一只约三十五六码的女式皮鞋独遗岸边,随浪起伏,主人安在?沙滩上一根约一米长的被折断树枝,一端带把手,如天然拐杖,去年应有出来的灾民或进去的人员以之助行,主人安在?
拥堵时的不堪之感,到了映秀镇上便释然大半。
板房旅馆、饭馆、杂货店、水果摊生意红火,灾民笑容逐开,热情招待。“游客们不来,我们就没得生意做了。”去年10月开起映秀第一家板房旅馆的老板马定全说。现在,他所在的中滩堡村二组,七八户人家,几乎家家都腾出一间两间安置房来做食宿生意。
记者有幸在他家找到一间新开张的房间,且是当地最“豪华”的,有从倒毁的房中扒出的37吋海尔数字高清大彩电等电器,甚至还新开通了宽带上网。而在一般的板房内,大都只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具。
在他同时开的“自救饭店”吃晚饭,“豆腐震前一块五一斤,现在三块五。”原料贵了,但菜价并不高,一木耳炒肉、一清炒莴笋叶、一麻婆豆腐、一盆饭,地道可口,共27元,附送一碟泡菜。
半夜,躺在马定全从出去打工者家里买来的二手床,盖着他从政府发的每人两套救助绵被中省下的一套,听着敲打窗户的雨声和隔壁旅馆传来麻将声,安然入睡。
正在弥合的“断裂带”
今年的狭道拥堵,与去年的徒步跋涉一样,即将成为历史。按计划,5月12日,地震一周年之时,被地震打乱建设脚步的都汶高速都江堰至映秀段即可通车,映秀至汶川段同日启动。
303省道映秀至卧龙公路重建工程也于4月初启动,香港出资7亿多元援建。去年震后之初,记者与四川省登山协会六名山地救援队员原拟循此道探进卧龙,因乱石重重,无以下足,不得不在映秀止步。
从救援到重建一年间,交通始终在“抢建”之中。龙门山断裂带,命脉因之节节相连。
住房建设地位更为突出。国务院于去年9月发布的《汶川地震灾后恢复重建总体规划》中强调,“要把保障民生作为恢复重建的基本出发点,把修复重建城乡居民住房摆在突出和优先的位置。”在四川省三年任务两年基本完成的目标中,住房更为提前,其中农房重建提前到一年左右,要求于今年9月底基本完成、年底前全部完成
“要让他们尽快恢复正常的家庭生活。”济南援建擂鼓镇工作指挥部副总指挥史海成对记者说,离家千里的援建者,对此尤能体会。
“老百姓意愿非常强烈,省委省政府的决心也很大,能朝前走就朝前走。”四川省建设厅党组成员、机关党委书记田利娅说,当前住房重建进度堪称奇迹,截至4月30日,全省灾区永久性农房竣工100.54万户,在建24.21万户,分别占全部重建任务的79.6%和19.17%。城镇重建住房竣工、在建也共占全部任务的43.6%。
目前,灾区100户以上的过渡安置点还有近600个。看到希望在即的灾民,有的对板房区内生活还有些“留恋”。在北川县主要安置原曲山镇居民的永兴板房区,陈炳钦叫住记者,请给在写作业的女儿拍几张现场照,“以后也是个纪念。”
上学在板房、外地的情况也将提前改变。四川力争到年底前,完成学校和医疗机构重建任务的95%。汶川县则将在今年下学期前完成95%的学校重建任务。
去年5月16日,记者与之一道转移出映秀的漩口中学师生,后来受援搬到山西长治上学。出发之前的7月,电话中的蒲万金老师还充满了离悉与对异地的担忧。日前再度联系,他已心情大好。这一年援助企业与当地学校对他们照顾有加,本学期结束后,就可搬回汶川家乡,“要回家的感觉很好。”
在济南援建的擂鼓小学工地上,山东三箭集团的技术主管杜加川对记者说,为赶上“5·12”一周年时完工,从去年11月底至今,承建方加班加点,他本人一般是从早上6点到晚上1点,除了吃饭就是工作。“工期紧,任务重,但质量安全更不能松懈。从原料、施工到质量监督,每个环节都控制得非常严格。”
受灾严重的校舍质量和安全在震后备受关注。5月1日实施的新修订的防震减灾法提高了学校、医院等人员密集场所建设工程的抗震设防要求。“要像日本一样,把公共场所建成最坚固的地方。”李后强说,此属以前薄弱环节,现在强化了。他曾在灾区前线工作半年多,亦参与了许多重大决策的制定,点面情况俱洞悉。
田利娅称,灾后农房建设质量较以前也有大幅提升,按常规,农房建设原本归口民政部门管理,而四川在震后交付建设部门,正是基于其技术力量。“地圈梁、楼圈梁、构造柱,在以前的农房中都是没有的。农房抗震,是中国建筑史上第一次。”
仍然负重前行
对着“大好场面”,有一种人显得特别,就是“多虑”的心理治疗师。
4月30日,在永兴板房区一个棚店吃便饭时,付春胜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灾民说:看上去很平静,其实他们中很多心里还积着焦虑、抑郁。
付春胜是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的心理治疗师,以前每小时咨询费600元,从去年5月28入川后即长期驻守,是该所在灾区设立的七个心理援助工作站负责人之一。手里掌握一万多份长期跟踪的心理咨询档案。“来之前,我们所长张侃就说,这次灾后心理干预要坚持20年,尤其是要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抑郁症在5年内都是高发期,临床工作者要准备驻守5年。”
根据走访筛查,他和其同事估计,震后出现PTSD的灾民有14%,有抑郁倾向者占15%,两者叠合,超过20%的灾民存在心理问题,其中8-9%有自杀倾向。而在灾区干部、教师中,危机更重,30%以上需要心理干预。
徐炳钦就是被其工作站志愿者援助过的一个灾民。“身边的人、房屋本来好好的,突然没有了。头一两个月,觉得生活没有意义,有厌世的感觉。谁要与我冲突,杀人的心都有。”
“人不能闲,闲了要出事。”徐炳钦后来申请开了一个报刊亭,绵阳市邮政局特事特办给他开了绿色通道,再加上心理援助者每周一次装作若无其事的聊天式开导,他的情况已好转。但付春胜说,能真正治愈了的只有少部分。
一年来出现的灾民自杀、尤其是干部自杀事件,引起各方关注。有关部门也注意到这一问题,加强了心理疏导、“强制”休息等措施。不过,付春胜说,相比几十万需求者,专业的心理临床工作者虽非曾有人宣称的“一个人在战斗”,确实很缺乏,而且缺乏协调,各做各的,有时重复去“问诊”反倒加深了心理创伤。
大多数心理正常的灾民,也不无忧患,尤其是谈到未来的时候。
马定全靠着两间板房旅馆、一家饭店、一个开环卫车的公益性岗位,自称全家每月收入超过三千元。在灾民中堪称富裕。然而,这也只是暂时,由于被地震冲垮的保坎曾花了他六七万元,目前还背着两万的债务。“以后要住到联建的楼里,就不可能再在家里开旅馆了,能不能分到、租到商铺还不一定。公益性岗位,任务完成了,或者不给你了,也就没了。”
与陈炳钦聊天时,正好有县里来人对居民基本情况摸底调查,调查员把他说的话写进“主要诉求”一栏:希望政府能帮助贷点低息款或拉些赞助,做小生意的成本。他凑过去检查一遍,“‘贷点低息款’,把‘点’去掉罗,说一‘点’,可能就真一点点了。”把在场者都逗乐了。
大地震让四川灾区152万城乡劳动者失业、失地、失房,后来因安置、迁建而征地进一步增加失业人数。经多种救急措施,据四川省劳动和社会保障厅统计,截至目前,已经有近130万受灾群众实现就业。然而,实现稳定可持续的就业并不容易。
这不过摆在地震灾区政府面前的难题之一。有时不同任务、目标之间还存在一定冲突,需要平衡的智慧与取舍的勇气。如将于今年5月12日开工的北川新县城,在规划中设计了一个与援建方山东配套建设的百亿元工业园区,有异见认为,此举将影响生态,进而影响旅游业。规划主持者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副总规划师朱子瑜则称:“‘工业园’必须要有,而且是马上就要上,因为山上的产业和人口转移下来了,有那么多失地农民和失业人口必须迅速得到就业。”
缺乏重大产业项目支撑,也正是李后强在受访时强调的重建困难之一。与18个对口支援省市及港澳地区共建产业园区,也正是解决这一困难的举措之一。避免与生态冲突的措施则另有“飞地园区”,即不适宜发展工业的生态重建区与其他地区合作,异地办园区,享受灾区政策,灾区亦分享其收益。
归根到底,“最大的困难是资金困难。”李后强如是说。记者在多个部门了解到的情况亦是如此。
四川省自身测算,灾后重建资金需求共1.7万亿元,而中央专项基金、对口援建、港澳支持以及社会捐赠等等,大致有3600亿元,剩下1.3万亿资金缺口则需通过银行信贷支持和社会投入。能否有利可图,是银企投入的关键所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重建,要讲价还钱。企业一方面献爱心,一方面也要在重建中考虑回报。”李后强说。
尽管困难,但换一种角度看,李后强认为,重建也是四川实现跨越式发展的一次绝好机会。“这一两年的政府投资就是以前好多年的投资总和。有的县获得的对口援助三年有几十亿,而此前财政收入一年才几千万。这次不跨越,以后机会就不多了。”
作为普通灾民,马定全没有这等大视野。夜里11点多才收摊,他心情很好,扒了些饭,洗了把手,点上根烟,翘着个腿,掏出心窝:“人活着,还是要生活下去,要靠自己努力,天天靠政府不可能。共产党、政府也够意思了,发钱发米发被发水,管了那么多、那么久,以后只能靠自己,努力到哪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