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志者,事未成


    在前面“墓与幕”一文讲到的沈定一,就其在20世纪早期的中国社会革命中重视农民和农运而言,有人甚至称其为是国民党里的“毛泽东”。他除了组织和发动中国第一次现代意义上的农运——衙前农民抗租减租斗争之外,后来还组织过一次现代意义上最早的乡镇自治——东乡自治。他在1921年夏对农民发表的白话演讲中,一开始就提出谁是你们的敌人、谁是你们的朋友,认为最终的世界将是劳动者的世界。

而沈定一从个人气质的某些特点看,与毛泽东的确也有类似之处,比如说一种浪漫诗人和极具动员力和组织力的政治家的结合。他使用的语言极有煽动力,简明、清新、直指要害,不怕反复强调、善于用俗语、故事说理。他不仅写诗,而且是写白话文新诗。在他那里,有一种行动和思想的结合,而这种思想也是常常深到人生意义而非仅仅社会政治的层次。

但他却是一个失败了的“毛泽东”。这问题是出在国民党还是在他自己,或者就是时代情势和个人命运交互作用、包括各种偶然性汇入其中的结果?而后面的东西往往决定着前面的东西,历史一般是由胜利的一边来书写的。于是,我们的“现在”就常常要由现在我们不可测知的“未来”来界定。当然,会有不同的时段。十年后的“论定”有时又会被百年后的“论定”推翻;而百年的定论用千年的眼光看又可能会有变化,于是或就有重新的界定。

对于行动领域的人来说,没有做成的事情就是没有做成。如果他没有留下多少思想文化的材料,甚至很快就会被历史忘记。但对于后来的思想者来说,却不妨有一种钓沉拾逸的思考。

迟至1919年,沈定一还像是一个自我主义者(类似于我曾经在“毛泽东在1918”一文中定义的“立己主义者”)。他在当年9月的一篇文章中写到:“最靠得住的只是一个我。”但是,虽然是从我立论,以我为中心,他却也关注非我的“我”,他人的“我”,认为“不是说只有我便把一切都抛弃了……我顾我,就能永远不顾人不靠人么?也不是的!我靠人的也顾人的,两相是照顾和依靠的。”

其中“靠人”是事实,“顾人”是态度。我们均生活在一个“互为主体”、也“互为客体”的世界、生活在一个互相联系、甚至是互相依赖的世界上,所以,我们的行为态度也应做相应的调整(这也是一种从事实引出价值?)。既然需要“靠人”,也就需要“顾人”。改造的方向大概是认识人互相依赖的事实,摈弃一种完全自我主义的态度,而确定一种也须顾及他人的态度。

他继续写道:“若全世界的一切我,个个自己做起来。就客观说:‘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就主观说:‘我尽我能,我取所需。’世界无论什么样的变动,无非弯曲曲向着均等的‘尽能’、‘取需’那条路上走讨生活。”这里“均等的”这一定语十分重要,如果坚持这一点,这种观点甚至就有点像是自由主义的自我主义者了,因为别人想实现的“能”和“需”可能是和你不一样的,但他和你如果有着同等的权利,就限定了不能用强制的方式去改造他人。人当然是需要调整自己的行为,甚至改造自己的心智以适应他人和社会的。而如果在这方面肯定平等的原则,那就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为所欲为,都需要自制,需要改造或调整自己。沈定一看来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我与他是你的环象,我与你是他的环象。”“要改造环象,就要改造我的我,你的我、他的我,”,但这里是各自改造,自我改造,而非群体的、强制的、目标统一的改造:“我改造我的我,你改造你的我,他改造他的我。各求各的师,各却各的敌。”

也许就停留在这些观念上了?这也可以是一种坚定的立场。但这些观念在沈定一那里并不是很稳固的,或者说他追求一种更高的希望,一种更大的光明,而又不甚考虑“可欲”与“可行”的区分。他在当年11月发表的一篇文章的“他就是你,你就是我”的一部分里,回忆起在云南做知县时的一次打猎,夜里迷路而入一荒芜古庙,看到许多狰狞的塑像,开始觉得恐怖,后来设想都是他们都是朋友亲戚,就反而觉得亲热了。由回忆这故事他得出的几点结论是:第一,没有穷人,便没有富人(这意思或是指穷人劳力而创造了财富);第二,没有你我他,就没有穷富(这意思或指需要消灭私有制度);第三,凡在天下的‘你’、‘我’、‘他’都可以当作一个人,团成一个‘爱’(一个美好的大同世界的理想)。他对自己的生活时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觉得自己是被别人养活的。的确,大致正是在五四的那个时代,体力劳动开始被认为是财富的几乎唯一的来源,体力劳力者被认为是财富的唯一创造者,并且,劳力者的道德高于劳心者。

    “心有戚戚焉”的沈定一在“海边游泳”一诗中写到:

赤裸裸的天,

赤裸裸的地,

赤裸裸的人。

……

何处藏身?

不必藏身,便是藏身;

藏身处,不知道是天是海,

只是光明。

   他渴望光明,追求光明,但我们或也可借用他的诗句对他说:

你喜欢养活你理想上的性灵,

不喜欢看透骨的棘手的悲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