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批评》之文体探微:小说(四)


19文字是把刀
——中篇《迎风一刀》后记

玩得好不好,迎风一刀,完了。
有没有印印,出没出血,不关我事。
只感到累,要休息。老了,玩不动,玩不转。用江湖上的话说,献丑了,请骂。
我始终认为,文学是玩的,文字要玩才出味。小说没有得体语言,死去。好语言不再三玩味,出不来。
我的小说文字一向遭到七十年代后的强烈批判,我知道那是他们的语言感觉普遍加强,随便哗啦,也比我好。我儿子学理工,文学没入门,但语言感觉比我好。又有人批评他们不该玩文字。错不在玩文字,而在阅历不够,积累上不来,而文字却比那些不玩文字的作家好。
文字如刀。狠刀,猛刀,瓢刀,灵刀,一起上,直抵软肋。剥脱灵魂的外衣,露出内在的丑陋或美丽。斩却心头烦恼丝,让生命不再叹息。挑出心灵的毒瘤,让鲜花开满家园。砍伐林树木,搭间小屋,让困顿者休息片刻。万一觉得天生是斗士,非欲取人首级而后快,挥向百万军中,斩杀敌人或同类,差不多也算个男儿。刀在手里,要玩得飞转,而且灵性,长着眼睛,不能乱砍乱杀。
这样的文字,可能是子弹,每一颗子弹穿透一个灵魂。可能是光,挥出去照亮一处阴暗。可能是火,投出去燃烧一片激情。还可能是心灵之吻,吻醉粉丝与情人。
遗憾的是,我没达到这种火候,不然小说会更逗人看。许多作家说,适不适宜搞文学,先看语言的感觉。感觉是品玩与把玩出来的。不玩,屁感觉没有。那就生造、苦吟。如果还是没感觉,别拿刀枪,拣砖头砸人。一砸一个血窟窿,看你吃饱撑的文人还玩不玩?
若是有骨气的文人,尽管玩。玩出灵光来,玩出血性来,玩出道义与正义来,谁说你骨头叫狗吃了?文字中,与文字无关的图片中,许多人身体都玩了,裸体都玩了,自己跟异性睡觉的细节都玩了,难道静心地玩玩文字本身,就堕落了,跟木子美一路了?木美子还有几行不算太糟糕的文字,一个字没有把靓丽的照片网上一贴,立刻有几十几百万的合同到手,岂不更是拍买青春?
好文字非得静心玩出来。不是游戏游戏那样简单。头脑简单的人一想到玩就认为不神圣不正经,错!灵性的玩是要付出终生的。头脑里的文字如青草如树藤,酿出浓香的酒要把自己泡在里面。在文字住,文字里吃,文字里拉,文字里痛,文字里爱,面壁十年不为功,再翻出来晾晒,才有一点点自己的气息。也许人家不喜欢,但无悔,付出了自己该付出的。如果心里始终有太多不平,天天想怎么收拾别人,怎么取得战斗胜利,怎么救世主般地立功立言,没时间没心情跟文字玩恋爱,文字会喜欢上你?那就只能扔砖头,闻血腥。如果砖头也不敢扔,那就关起门捶自己脑袋。
我羡慕红楼梦的白描文字,羡慕聊斋的清淡文字,羡慕汪增祺的灵性文字,也羡慕沉沦与伤逝的诗性文字。国外的不敢说,看不懂外语。不是总说自己是新时期鲁迅吗,为什么不学学鲁迅的文字功夫?
文字这把刀玩不好,人物造型出不来,生活细节出不来,场面背景出不来,任有一腔大义也枉然。何况很多人的所谓大义,不过是几乎妇孺皆知的道理加常识,有的还是六七十年代的革命大批判语言,连后殖民话语体系也算不上。这样的小说能与世界文学较真?
寻求新的鲜活的小说话语体系,正是我的困惑所在,软肋所在。谁来教我,让我的小说能够更漂亮一点厚重一点灵动一点?
?????? (2006年12月26日宜昌寓所)

20? 于细微处掘本真

于小说,我是一个眼高手低的人。爱小说读小说关注小说近四十年,真正写小说不过区区十年。写了十多个中篇和近20个 短篇,没有一个满意。因为尚在初学中。偏偏我对小说的看法不随俗流,力图把好小说定义在所有理论能够讲清的界定之外。读红楼梦时发现,小说有三重读法,第 一重读故事,喜人物鲜活;第二重读智识,喜深邃广阔;第三重读慨叹,喜开悟本原。所以我说小说只能叹一声,无须给它加上太多的实用功能。小说的实现,由作 者与读者共同完成。文本是介质。文本一经发布,读者怎么读,作者无能为力。高明者能从平常文本中发现作者也不曾自觉的能指,平庸者对明显的所指也可能毫不经意。作者经营意指时,应提供多重解读的可能性,让普通读者看热闹、高明读者赏智识、顶尖行家悟道行,即所谓雅俗共赏。
小说需求多元多层面,小说也必定多元多层面。官场小说,武侠小说,灵异小说,大多定位于满足认识、娱乐、教化等某一方面的功能,审美愉悦功能也有,却很难成为小说经典。不是题材限制,而是审美定位的限制。无意营构多重解读的可能性,当然难以发挥题材蕴含的审美的无限可能性。在多数的平面作品之上,才有为数不多的那么几篇具有多重解读可能性,既符合小说生产的实际,也符合小说创作的规律。我写了几十个小说,也没有写出具备明显多重解读可能性的篇什。
我常常感到,小说作者的思维不能是清晰的线性的,而应是灵动的跳跃的多维多层面的,有时甚至是傻傻的含混不清。不重复任何先贤的既定结论,弃圣绝智,让素材说话、细节说话。看起来很傻,且很难做到,却是应该努力一试的。时刻防止自己的艺术思维被引向固定,尤其是被经典名家的认识固定。我们曾经被各种教条所桎梏,如果再把名家的经验当作绝对真理,岂不是从一种桎梏走向另一种桎梏?小说永远是说不清的,没有统一模式的生长着变动着的艺术。一千个作家有一条路,但每个作家实际能走的路只有一条。只有不断地调试和选择,才能找到适合自己又与别人不同的路。
我的小说属于平民时代的悲情小说。所有小说人物,无论是否担任一定的社会职务,都赋予他平民的身份和意识。或是认识与个性的原因,或是他人与社会的原因,或是超越人的认识的根本悖论的原因,他们总是被控制着被牵引着,无法实现心中的愿望和理想。人不是万能的,理想与现实总在山的两边。虽有太多无可奈何,虽身不由己,却不能熄灭心中灯火,放弃愿望与努力。悲是一定的,情和由却各不相同。小说对于人物命运的思悟,诚如佛家修行,应以识性了命为指归。这样的小说,才有穿透历史与现实,直达生命本真的可能。
南野在《读元辰小说的随笔》中说:“在我印象中,元辰的小说擅长于历史性的叙述,一般是乡村的、洋溢着性的元意识和母性崇敬意念的叙事。《摸秋》仍然留有这样的痕迹,但小说的主旨显然已超越出单纯的历史性书写。傻子成为小说叙事的言语者,已经多有范本,如韩少功等人在文化寻根时期的《爸爸爸》等作品, 其作用正在于将小说的叙事从历史写照中进行某个方向的提升。元辰这篇新作有无超过寻根派,我不敢定论,但作者的确将小说的本文引向了另一层次的构造,即多少带有哲学性的表述。由傻子视角展开的故事,被从一个越出历史与文化的更辽阔视点予以评判与体会。由于傻子意指着无社会、文化积累的原本,它的出发点是纯粹的本能的立场。这样小说表面似在探讨母子的关系,实质可能在阐发一种生命的原本的或曰‘无知’的理念。塑源而去,我们可以联想到古代‘道’家的观念,绝智者才能归本,才能理解与说出那种根本的东西,所谓‘先知在我心中’。”我确实有抵达生命原本的想法,即显现那种由偶然一念(其实也必然)导致必然结果 (其实也偶然)的无可奈何。它不是由假设和价值判断可以解决的,它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必然与本真。在另一个短篇《驴》中,我想表达的也是,不管谷昭能耐多大,生来就该为邢戚垫脚的本真。
小说思悟人生,应跳出人的视界,以绝智的中性眼光来审视,于细微事件中发现蕴藏的本真之道。我知道这很难,但我在努力着。
(2008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