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 书
刘湘如
我的住房不大,所处位置却好。虽在闹市之中,却不大受到市声的喧扰,是典型的闹中取静。小区属于那种老式的社区,建筑显然谈不上时兴,甚至堪称简陋,但我却很喜欢,因为在上海,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黄金地段了。这样的地段谁不向往呢?若论好处,实在是太多了,不要说周围一切的生活设施都很方便,应有尽有,超市,饭店,菜场等等,可谓星罗棋布。最难得是社区左右都有公园、地铁,散步和交通都十分便利。不过,这些仍然不足为自豪,最萦绕我心的,是那不远处的几个小书店,我在闲暇之时常常泡在那里,一呆就是大半天,曾经,它们帮助我打发了许多无聊的时光。
不过人的本性有时是随性而变见异思迁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小书店并不是我唯一的去处,还有更吸引我的地方,就是离小书店不远处的几个小书摊,严格地说,有的小书摊并不能算是书摊,它不过是收旧书旧报的临时摊点,特别是有一对残疾人的摊点,他们连一个起码的遮雨蓬也没有,但每天到他们这里卖旧书旧报的人却特别多,大约是同情他们是残疾人的缘故吧?这个书摊也就是我光顾最多的地方,因为他们那里常常会有出其不意的旧书出现,是一些市面上很难见到的好书,读书人希望得到的珍稀,被有些人把黄金当废铁卖了。所以,在这个旧书摊上,在成堆的旧书里寻找我所需要的书籍,像在沙里淘金,就成为我生活中的一大乐趣。有一次,我因为眼疾问题在医院医治,一只眼做了激光,用眼罩罩着,爱人和孩子戏称我为独眼龙,我对于周围的事物,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当我路过那个小书摊时,却依然一眼就被吸引了过去。那里有一套《宋史纪事本末》,明代陈帮瞻编选,中华书局于四十年前出版影印本,五年后出版铅印本,厚重的三大本,每本定价却只有1.25元,我在一大堆书里把他们全部找到时,发现书后标有“文津阁和文溯阁本四库全书与提要均作二十八卷”字样,不禁窃喜自己的运气,因为要搞到那28卷本谈何容易?随便翻翻,忽然又发现这是翻新大部头巨著的材料,如果精力和身体允许的话,再提高一下电脑的打字速度,完全可以在半年内弄成150万字的长篇巨著。当然我从来不屑此道,不过由此而联想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对有些人来说,拥有了资料也就拥有了作品,当今市面上编史抄史杜撰历史成风,从故纸堆里随便找来几坛旧酒,一包装就成为自己的大作了,这是搞写作的人最省心省力的事了。现代人聪明,知道投机取巧便能做成大买卖,何况在浩如烟海的各类史书中,浮躁忙碌的读者或编者,谁去留意这些细节呢?所谓“写书不如编书,编书不如抄书”的说法,便是生活中的生动的写照了。
我想到这些就深知这书的价值了,虽然书页发黄且破旧了,我马上掏出30元钱给那对残疾夫妇,把这套书全部买回,那对夫妇对我感激不尽,连连说我大方,殊不知我应该感谢他们呢!
在旧书摊上淘书,要处处留心,还要有点自以为是的精神。也是那次以后不久的一天,有一个老朋友请我在四川北路多伦路文化名人街上的咸亨酒店吃饭,因为我的住处离这里很近,所以就散步过去,刚走到多伦路的拐弯处,就被一个旧书摊吸引住了。我走上去,在那些杂乱堆放的旧书中,发现了一套上、下册《女仙外史》,我知道这是清代初叶吕熊写的一部章回体小说,文学史家很少道及,但它曾被称作“新大奇书”,因为是在《金瓶梅》等奇书之后被人们发现的,所以冠之以“新”,虽有神魔小说的某些特点,却有深刻的反社会的政治思想背景。我曾于上世纪70年代在一个县城中学的老夫子家见到过这部书,当时我想借去一阅他坚决不答应,还说这书是禁书,不想到此刻竟在无意中见到。书是上世纪60年代的版本,很旧很破,我当即掏出四十元把两本书买下。这样捧着书到了咸亨酒店,往桌子上一放,灰头黄旧的,被所有人都骂我是神经不正常,弄的饭店服务员一起跑过来看,听说我花了四十元买了两本“废旧书”,真的以为我有神经病了呢。
所谓好书其实就是你想要得到的书,年轻时我在一个县城的宣传部门从事专职写作工作,觉得自己的古文功底尚欠,正在犯愁,忽然一天在废品收购站里见到一套《中华活页文选》,一共十多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版本,这是我一直想得到的一套书,我如获至宝把这套书买回家里, 它们和我一起度过了许多漫长而失眠的夜晚,也使我的生活在失眠之夜显得有意义起来,我后来的古文功底多得益于这套《中华活页文选》。数十年来,我在书摊上用这种办法淘过许多书,都是市面上不大见到或不大被人知道,而我却在无意之中轻易得到的好书,我坚信那些是中华文化的精品,只是不在意时被人们疏忽了,这就像我们社会的日常生活一样,随便就能叫卖和人人都能够知道或随便买到的东西,往往不会是好东西。自己认知的并不能轻易得到的,往往才是珍稀,这也是物稀为贵的道理。
我爱书,不乱糟蹋它,但也有区别对待的时候,比如把市面上到处能买到的书,或别人送我“斧正”的那些他们自己流过汗水的大作,就放在人人可看到可借走可拿走的书架上。而很难得到的书,我视为珍馐的书,或者珍稀的版本,都藏在我里屋的书箱里,是绝不让人拿走更不外借的,诸如唐朝司空图的《二十四诗评》,宋代严羽的《沧浪诗话》,大诗人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四十年代版的《西湖二集》,一九五零年由新华书店华东总店出版的《不是蝉》等等,不过有的书市面上已经能买到了,诸如明代吕坤写的《呻吟语》,早已经到处见到,都几乎成为畅销书了。这时候我收藏的就只能是那些珍稀的版本了。
当然,淘书有时也会碰到尴尬事。一次我在一个旧书摊上淘书时,无意中发现压在废旧书堆里有一本是自己写的书,书面被弄的凌乱不堪,扉页上还签着我的大名,我曾经是经不住别人的带恭维式的要求,或许也有些炫耀和取悦的理由,把这本书恭敬地送给人家,不料居然落得弃如敝屣的下场,我当时真是感慨万端。后来听说这类事已经屡见不鲜了,不说我自己了,有的文化人出版一本书很不容易啊,作孽作孽!这分明是对于文化的奚落和讽刺啊!
虽然有的人在那里蔑视或者奚落和嘲讽文化,我仍然坚持着自己一贯的做为,从故纸堆里捡拾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