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认识的论证 ——陈寅恪《几何原本满文译本跋》读后 寅恪先生认为:“欧几里得之书,条理统系精密绝伦,非仅论数论象之书,实为希腊民族精神之所表现。此满文译本及数理精蕴本皆经删改,意在取便宽施,而不知转以是失其精意。”寅恪先生还指出,德意志人浩尔资曼(Wihelm Holtzmann)翻译的德文几何原本也属于类似的删节本。该译者并在自序中写道:“此本为实用者而作,实用者仅知当然已足,不必更示以所以然之理。故凡关于证明之文,概从芟略云云。”(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出版) 几何原本是数学巨著。从学科分类讲,数学介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是这两者共同具有的十分重要的形式。卓越的自然科学著作或数学著作,呈现在世人面前,其共同的特征,就是大量的“所以然”,这就是数学中的“证明之文”,——由此,“知当然”即科学的结论,则是论证的必然延伸。社会科学的学术表达本质上同样如此,社会科学中的经济学的学术表达自然也是如此。 我国古代的数学著作,尽管也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在古代世界占有重要一席,但总体而言论证部分相对较弱,是重要缺陷。中国古代其他学科的研究也基本与此相似。其原因,人们已经指出了:看重的是实用。——更确切地,是具体可见的实用类需求的过度扩张,挤压了较纯粹的理论思维。这种历史传统,对当今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仍有重要负面影响。 例如,举眼看一看现今自称经济学研究或经济问题的研究著作,以及其他形式如网络上的社科类文章、经济类文章,绝少有在其中深入论证的内容。相反地,绝大部分内容是作者认为“应该怎样”的观点的陈述。——但是,既然没有严肃的、合乎逻辑的论证,这一类的“应该怎样”,除了涉及社会实际问题时,可能有或多或少的可取之处,与社会科学包括经济科学著作的距离必然遥远得很。 这是现今中国学界的极普遍现象。岂但中国学界,翻翻当今西方的众多经济学教科书,也几乎满眼都是各种观点的东述,稀少的是论证过程。希腊的学术传统,即使不能说已经断绝,实在也难在当今西方的社会科学著作中看到多少了。唯有自然科学著作和数学著作,依然充满严密论证的学术之风。在这两个领域,众多的中国学者也是如此尽力追求的。 寅恪先生的历史研究方法、他的学术特点,各人会有各人的看法;前些年,也曾经为一些人所关注,现在还关注的是很少了。但是,学术上真正重要的东西,其生命必定是长久的。 撇开寅恪先生的写作语言、文字等方面的爱好和风格,就学术表达的基本特征讲,就是严密论证;而他所揭示出来的新东西,往往是他所研究的具体对象中的关键方面。寅恪先生的本业是历史研究,但他的学术表述方式,就其基本特征而言,同样是其他社会科学著作的范本,也是经济学著述的范本。 还记得三十多年前初次读《资本论》时,除了研读原著外,本想看看其他学者的介绍性著作,为此买了徐禾等编的《政治经济学概论》,但实在不喜欢只有要点没有分析的写法,无法读下去。此后就几乎不看解释性书籍,而把工夫花在研读原著上。也由此明白,马克思著作详尽的论证过程的异常重要。相反地,只有结论而无论证的著作学术上几无用处。——解释性著作也有好的,后来我看到的,俞明仁的《〈资本论〉讲解 第三卷(下)》,就不错。 可是直到如今,国人的绝大多数,对于学术性著作或研究性著作,仍然急不可耐地只找着看结论性的东西,极少关注——也极少有人肯耐下心来看深入的分析和论证。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此种现状的改变是极难的。 实际生活中,许多人又分明晓得,这样的路子不妥。例如不少家长知道,对于子女的学业,知识的掌握“关键是要理解”。这就是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了:分析过程、论证过程,是站得住脚的“结论”不可或缺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