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人类可能的未来


1959年春,BBC 采访了罗素,以下是他们的一次对话,问话者为伍德罗•魏亚特(英国广播公司评论员),回答者为罗素。

问:罗素勋爵,您认为从人类的各种希望和恐惧的角度着眼,它们都可以归结为什么呢?

答:这是一个极为困难的问题。我看到未来有各种的可能性,阴暗的可能性和希望的可能性,但是我想为了解说明确起见,我们最好是支持阴暗的那一面。

问:好吧,让我们从阴暗的可能性开始。您认为对它的各种希望都是什么呢?

答:我认为,假设正像 我们正在做的那样,人类并没有在一场大战中彻底消灭自身;我认为,我看到的最大危险就是军事编制化。我认为,在各种科学发现和各种行政管理的可能性以及祖 织的影响之下,十分有可能的是这个世界可以「如此地被组织起来」,以致于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一点乐趣。

问:您认为这种管理类型可能成为至高无上的吗?

答:我想是可能的,是管理类型与某种科学的效率相结合,因为这种管理类型现在能够做到它以前所决不能做到的各种事情。其中有一些是好事,但是其中的大部分却不是的。

问:您认为这种管理类型的人可能做出哪些种事情呢?其中有什么可能是坏的呢?

答:首先他能够从幼儿园开始并一直延续下去,得到对人们的意见和思想的十分巨大的控制权力,以致于一个人所想的、一个人所希望的、一个人所恐惧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由教育的权威们来决定的。

他将准确地像是他们认为他所应该地那样在希望着和恐惧着;而这样一种教育的一个最本质的部分就是,「他将被教导要把并不总是明智的政府想得很好」。

问:但是,不总是会有一批像您本人这样的坚强的、独立思考的人们,能够不理会这种类型的教导吗?

答:不,我并不认为如此。我是说,我所属于的那种类型的人,是在一个旧式的世界里成长起来的,那是一个比我正在思考着的未来世界更具有偶然性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更多的空隙、更多的例外,那里的人们并不全都被纳入一个确切的模式里,像是我在未来所能看到他们的那样。

问:您提到了,如果是这种管理类型占了上风,人们就不能有个人生活的某种东西了。您能够更明确一下吗?

答:好吧。就拿或许是这一整个事情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拿优生学来说吧。假设有一个科学的政府,为了养育出他们认为将是比我们更好的一个人种来的各种可能性而入了迷。

从一个纯粹科学的观点来看,非常明显的是,未来的人种应该(比如说)由大约男性的百分之五和(比如说)大约女性的百分之三十来生育;而且为了保证这一点,其余的人都应该被绝育。

这个我认为确实会是非常之令人不快的,但是我完全能够看到它在发生。

问:但是您认为确实存在着一种严重的可能性,即科学会如此地迷住人们的心思,以致于这种事情竟会发生吗?

答:是的,我认为为了战争胜利的利益,他们是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因为非常明白的是,你可以以那种方式产生出一个人种来。这样的一个人种在战争中要比以偶然随意的方式所产生的人们更有效得多。

我认为你能很容易说服人们,正像我们已经认为原子武器是必要的,因为对方肯定地拥有它们,同样地科学生育也是必要的,因为对方将肯定要做出这种事。

问:这完全是一种《1984年》或《美丽的新世界》的概念。但是您认为,它真的适用于共产主义世界以外的地方吗?我的意思是,比如说,就英国国教的信仰者的意见这类的方面而言。

答:我认为它在西方的危险比在共产主义世界稍许少一点,但是它在西方也是非常、非常断然存在的。

问:您认为什么样的英国教徒的意见和他们的衣着、习惯和思想等等会存在呢?

答:就拿艺术来说吧。当我旅行时,特别是在美国,我一次又一次地注意到,他们对艺术抱有着极大的敬意,尊重欧洲的艺术家并付给他们大量的美元,但是美国的儿童却不允许若是想成为一个艺术家所必须具有的那种特殊的心态。所以他们所崇敬的艺术家,全都是欧洲人而不是美国人。

问:您认为艺术在俄国受到了损害吗?

答:我不知道,因为我并没有在那里,但是我当然应该猜测是如此。尽管有《日瓦戈医生》,但在我看来,那里的文学肯定是受到了很大的损害的。我说的是,在沙皇时代,俄国的文学是完美无双的,而我认为任何人都不会说它现在是这样。

问:在俄国,芭蕾舞的情况怎么样?

答:芭蕾舞是沙皇时代的一个幸存者。当我在1920年观看芭蕾舞时,我觉得,它使我产生了一种花瓶中的插花的印象。我感到它是非常美丽而且非常愉悦的,但已经没有从土壤中得到的任何新鲜的活力了。我认为它现在纯粹是一件博物馆里的展品。

问:您的意思是说,您认为这一切可能导致一场再没有任何新东西产生出来的普遍僵化吗?

答:是的,我认为有非常大的这种危险。一种一代接着一代大体相同而能延续下去的拜占庭式的静态社会,直到最后它变得如此之僵化,以致于人们忍无可忍并出于厌烦而把它清除掉。

问:似乎摆在人们而前的困难之一是,他做什么事情从不能半途而废。他可能很不错地从某种东西出发,然后却把它推向一种极端。您认为,他终究能学会适度吗?

答:是的,我肯定我希望他能。我认为这的确是非常必要的,我想这也具有很大的可能性。我并不把我们所讨论过的这些阴暗的预言当作是福音式的真理,我非常希望,它们将不致于实现。

问:我们现在能转到一些更令人欢欣的事情上来吗?

答:我应该说,所必需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认识到,世界上各种邪恶,包括以前曾经是不可能被制止的各种邪恶,现在是能够被制止了。

它们继续存在,只是因为在人们的灵魂中具有各种邪恶的激情,使得他们不情愿采取可以使其他人幸福的各种步骤。

我认为,给定了现代技术的力量,那么现代世界中的整个麻烦就在于个人的心理,在于个人的各种邪恶的激情。

如果人们认识到这一点,而且如果人们还进一步认识到,在一个现代的、紧密相结合在一起的世界中要得到幸福,你就必须容忍你的邻人也幸福,无论你可能是多么仇恨他。

我认为,如果这些东西能被人认识到,你就能够得到一个比以前所曾存在过的任何世界都更加幸福得多的世界。

问:如果您的人民能按照您所提示的那种方式来指导他们的各种激情,那么您认为您能够扫除哪些种邪恶的事情呢?

答:首先就是战争;其次是贫困。在过去的时代里,对于大多数的人口来说,贫困是不可避免的。而今天并不是这样。如果这个世界做出选择的话,它能够在四十年之内消灭贫困。

当然,疾病已经是极大地减少了,而且还能够再进一步减少。没有理由说明,为什么人们就不能经常有纯粹的享受时代。

问:嗯,我们现在确实是在谈论着创造积极的美好了。您认为人类未来还能够产生出来什么其他积极的美好呢?

答:我认为大部分取决于教育。我认为在教育中,你将必须强调人类是一个有着共同利益的家庭。因此合作要比竞争更为重要。爱你的邻人,不但是由教会正式谆谆教诲着的一种道德义务,而且从你自己的幸福的观点来看,同样也是最明智的策略。

问:看来科学会要带给人类的好处之一就是,在一个比较短的时间之内,工作周将大约是十个小时。那么,人们将利用所有这些闲暇去做什么呢?

答:他将去做——如果在我感到幸福的时刻,我所想像的那种世界能够存在的话,他将去做过去的富有的,有教养的人们所做的事情。

例如,让我们回想一下十八世纪的贵族,他们的确常常是非常有教养的人。他们有大量的闲暇时间,他们知道用他们的闲暇去做什么事情,尽管他们之中有许多人做出了他们最好是不曾做出来的各种事情。

他们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做了很好的事情,鼓励艺术,建造美丽的公园和漂亮的房子,以及所有那些值得愿望的事情。当我感到轻快的时候,我就预期着一个世界,在那里这样地来使用闲暇时间对每个人来说却将是可能的,因为每个人都将达到充分的文化水平。

问:在这个特殊的领域里,冒险的情况又怎样呢?

答:冒险应该由权威来安排。这就是说,权威应该使它成为可能,在无须一笔新的金钱的或是时间的花费的情况下,提供各种真正的冒险的(以及如果必要的话),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可以享受的各种危险的体验。

人们应该能够去南北极,人们应能够爬上高山,如果空间旅行出现了的话,人们应该能够享受空间旅行。这类事情都应该提供,它们将为眼下大部分都投入到战争里去的各种冲动另辟道路。

问:您愿意带给未来的人类以什么样的最后信息呢?

答:我愿意说,通过人们的知识,人们具有了以前的人类所从未曾有过的力量。人们能够把这些力量运用得很好,也能够运用得很坏。

如果人们认识到人类都是一家,我们可以大家都幸福或是大家都不幸;那么人们就能够把它们运用得很好。人们可以有一个幸福的少数依赖于广大群众的不幸而生活的时代是过去了。

那个时代是过去了,人们不会默许它的,你必须要学会容忍这一认识,即如果你想要自己是幸福的,则你的邻人也就得是幸福的。

我认为如果人们受到明智的教育,那么他们将会有一种更开阔的性格,并且会发现在允许以别人的幸福作为他们自己幸福的必要条件这方面并没有困难。

有时候,在一种憧憬之中,我看到一个幸福的人类的世界,所有的人都精力充沛,所有人都明智,他们之中没有人压迫人,他们之中也没有人被压迫。

那是人类觉察到他们的共同利益压倒了他们的竞争利益的一个世界,他们在迫求着人们的才智和想像力使之成为可能的那些真正壮丽的可能性。

如果人们选择了它所应该的那样,那么像我所说的这样一个世界就能够存在。

如果它确实存在,如果它确实是要存在的,那么我们就将有一个比以前曾经为人所知的任何世界都更辉煌得多、壮丽得多的更为幸福、更加充满想像力和幸福情操的世界。

Via:慧田哲学编|罗素《人类可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