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谈艺录:我的诗经》增补稿【1】■ 洪烛
我说:“我需要喧嚣。”诗歌说:“我可以给你。”我说:“我需要安静。”诗歌说:“我可以给你安静中的喧嚣,还可以给你喧嚣中的安静……”
传统永远是隔代遗传。颠覆传统的人亦将被颠覆。厌倦了传统之后,开始反传统。而反传统超过一定程度,同样会让人厌倦,于是又找回被抛弃的传统。这就是我们的诗歌史:传统表面上隔代遗传,其实在螺旋式发展——传统就跟太阳似的,经历昼夜的轮回,永远是新的。它的变化给我们的写作带来温差。
诗人可以虚伪,诗无法虚伪,如果它的感情是假的,就是一首伪诗。我为什么无法说虚伪的诗人必定是伪诗人呢?主要看他写作的时候。如果他写作的时候流露出真诚,仍有可能写出好诗。譬如当他为日常生活中的虚伪而忏悔,可能比一个从没撒过谎的人更揪心……
我写诗评。以诗人的身份而不是以评论家的身份。我写的是诗化评论。我评论的是诗意而不是诗学。研究学问是学究的事情,研究诗意却是诗人的责任。我为诗意而生,也愿意为诗意而死。这一辈子,数不清多少次了,诗意使我窒息、使我深呼吸,使我死去活来。难道我还没有评论它的资格吗?当然,我知道要为之找到相般配的表达方式。否则极有可能成为诗意的刽子手。诗意:这个世界上最娇气的东西。
诗人,快冲出牢笼去,到诗坛外面去,到敌人后方去,哪怕借助别的手段乔装打扮,到市场中去,吆喝自己;到大众中去,展现你自己。你难道没觉得所谓的诗坛太小吗?如同井底之蛙,你的歌声无人接听,快跳出来,到旷野上去,试试你的大嗓门。我知道这不容易。但又有什么能难得倒你呢?只要你自身不放弃。
和政治一样,文学艺术也存在民主化的进程。诗歌的民主化不是通俗化,而是多元化。自从多元化获得广泛认可,诗歌就不是某一流派或某几个“寡头”所能垄断的,诗人可以谋求风格的独立与差异,而不必趋同。权威人士不再权威,再不能以风格为标准来划分“诗”与“非诗”、专业与非专业。公民皆有成为诗人的权利。当然,也有义务:为诗的生产与传播尽一份力,尤其要有以自身作品增强诗的丰富性之雄心。
诗人要有骨头。诗歌要有骨感——并不是说非得郊寒岛瘦不可,而是指它的曲线美必须有理性的支撑点:光靠情感不够,还要有思想。思想是诗的硬骨头。
诗人的一生,可读性最强的一部书,恐怕要算他暮年时写下的回忆录——如果他愿意把它写出来的话。他构思这部书时跟他写任何一首诗时都不一样,从不曾想到它的读者。也几乎考虑不到:自己正是书中的人物。
作为一个个体诗人,我是自己的国王,对于某种题材,不存在能不能写的问题,只存在我想不想写的问题。别人划分的禁区或交通图于我无效。这才算诗人的独立性:独立,应该是独步。对于个人的创作,我说了算。干嘛非要受制于评论家、读者或别的诗人?邯郸永远是学步者的滑铁卢。我必须绕过那里。人一生下来,难道连走路还不会吗?
诗对于我是一个综合体:它提供的精神享受是多方面的,甚至全方位的。读诗是一种乐趣,写诗是一种乐趣,谈诗是一种乐趣,想诗(思考诗是什么或什么是诗)也是一种乐趣,想诗更富有日常性。这是一门诗歌内部的哲学,一位喜好探求诗的奥秘的诗人堪称诗化哲学家。原来诗歌内部,有一个与世俗世界完全不同的上帝。
你们总在为作为文体的诗歌争论不休。我关注的则是作为精神的诗歌,它被泠落在一旁,无人理睬。色狼们总在窥探一位美女的胴体,只有情圣才会去猜测她那不为人知的想法。我相信,即使诗歌作为文体在衰落,甚至可能消亡,诗歌精神不朽,它会永褒青春。我可以不写诗,但希望自己的人生能成为诗歌精神的体现。文学死了,“诗,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诗人,你的历史地位是谁也无法动摇的。至于在现实中的位置,重新找吧。大不了就站着呗。凭着站票搭乘时代列车,照样能抵达终点,只不过自己要辛苦一点。没啥了不起的,一无所有的时候,甚至做好了逃票的淮备。蹭车坐,蹭这世俗的顺风车。顶多把自己的脸皮也蹭破了。
他们拿显微镜寻找诗,盯着眼皮底下的那点事——即所谓日常经验,努力将其放大、再放大,支撑起审美的空间。我寻找诗,则习惯于用望远镜,观察远处发生的事情——要么是空间的远处,要么是时间的远处,总之与我的生活相距甚远。甚至还可能凭空想象,希望自己的视野,比远方更远。遥远,才可能神秘,才是想象的源泉。你责怪他们长着近视眼,可我又太离谱了:长一双对世俗事务熟视无睹,偏偏喜欢凌空蹈虚的远视眼。
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体制外写作。体制无处不在,你远离政治体制,也无法逃避经济、文化、学术体制,市场的体制甚至比政治的体制更严酷。诗只能在夹缝中生存,而夹缝本身,也逐渐形成一种体制。现实正是由各种各样的体制组成。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超现实主义”,因为你的身体(精神海市的物质基础)无法脱离现实。没有象牙塔,没有乌托邦,没有桃花源,除非你的诗撒一个弥天大谎——那也仅对你个人生效,如果你自己相信的话。
诗歌的历史一直在建设、颠覆,再建设、再颠覆之间循环,所以任何一种风格都是“隔代遗传”——如果这种风格足够鲜明的话。只有平庸的风格可以长生不老,避免了周期性的波动。
新诗诞生的最初一百年,即所谓二十世纪的中国新诗,清新中尚显稚嫩,在奔突中寻找出路,而又未完全成型——大抵相当于初唐。二十世纪的诗人类似于初唐四杰的水平与状态。现在已接近于盛唐了。下面该看我们了。诗歌史在呼唤李白那样的推陈出新者和杜甫那样的集大成者。并不是借助巨匠之手来使混沌的新诗定型,而是希望新诗能新得更彻底。
读诗、写诗,为了什么?对于我个人而言,是为了忘忧的,不是为了“添堵”的,诗是我的香烟、美酒,诗是我的忘忧草。我借助诗暂时脱离现实——现实中总有让人不满意的地方,使我萌生逃离或躲避的念头。我无法像某些诗人那样,把不满意的现实带进诗歌,针对不满意的现实而写诗。我信奉理想主义的写作方式,但我仍然认为自己的诗是现实主义的:我写诗,为了再造一个现实,哪怕它仅仅存在于我的诗里面。哪怕我再造的仅仅是我理想中的现实。我以这虚构的现实,来弥补真正的现实的缺憾,来间接地表达自己对现实的不满。
我写诗,就像一条因为用力过猛而被自己的刺刺穿的鱼。现实中有这样的鱼吗?我就是,因而我不怀疑。我同样不怀疑:诗,是原本长在我体内的刺。在一阵疼痛之中,它冒出来了。
经典就是经典。伪经典也是经典。它毕竟证明了一个伪时代,或者说变形的时代。它也难免是变形的。恐怕正是由于这种变形,它同时还证明了自己是忠实的,忠实于特定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