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方言与地域文化
——《这是天津话》前言
谭汝为
2008年初,天津电视台公共频道播出《这是天津话》的系列谈话节目,每天讲解一个天津话词语,迄今播出了200多集。受到天津地区听众的欢迎。这个以方言文化为内容的谈话节目,试图从词义解释、词源探索、典型例句、语境语用等角度,对典型的天津话词语进行通俗的解说,力求做到理论与实践结合,学术与普及兼具,方言与地域文化交融,面向广大听众,雅俗共赏。
《这是天津话》(290千字,440页,收入对天津方言词语200余条的阐释,涉及有关词语430条,附带DVD光盘——精选谈话录像50期,定价38元),日前已由天津教育出版社出版。该书由天津电视台公共频道总监侯津淼女士、著名城市文化学家李世瑜老先生、著名语言学家马庆株教授分别作序。笔者撰写前言《天津方言与地域文化》和后记。目录显示全书词条以音序编排,为方便读者检索,书末列出《本书所收录天津方言词语索引》和“主要参考文献”。
一、普通话与方言的关系
民族共同语、标准语和一个人的母语方言之间,并不存在着势不两立、水火不融的关系。为什么?标准语和母语都应该有,它们各有不同的生存空间和使用范围,以适应不同的需要。比如,普通话是通用语言,是工作语言,是公务语言,是教学语言,是校园语言;而方言则是家庭语言,二者并不冲突。
我们在普及推广普通话,强调民族共同语的时候,并不意味着要取消方言;而是使公民在说方言的同时,学会使用国家通用语言,从而在语言的社会应用中实现语言的主体性与多样性的和谐统一。
方言是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的基础,比如中国数百种地方戏曲和说唱艺术形式都是以当地方言为依托的。方言本身也是一种文化,甚至是一种情结,具有相当的使用价值和文化价值。
推广普及普通话的目的,是为了消除方言之间的隔阂,并不意味着要消灭方言。目前,中国政府已正式将包括语言在内的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列入了中央财政预算项目,每年拿出相当数量的资金开展此项工作。在中国,语言的多样性将会受到保护,多语言的和谐统一、规范发展将会得到持续的政策支持。
在一些大城市里,很可能在一个家庭之内,老一代说的是方言;第二代在家里说方言,到外面说普通话;第三代就根本不会说或者说不好原来的“家乡话”。尽管方言使用范围逐渐缩小,但还是会长期存在的。普通话是为全民族服务的,方言是为某一个地区的民众服务的,这种情况还会持续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在不需要用普通话的场合,没有必要排斥方言,事实上这样做也行不通。
在处理普通话和方言的关系上,坚持社会语言生活主体化和多样化相结合的原则。一方面,使公民普遍具备普通话应用能力,并在一定场合自觉使用普通话;另一方面,承认方言在一定场合具有其自身的使用价值。但应看到,使用方言的范围有所缩小,这也是正常的趋势。
二、关于天津方言岛
外地人一到天津,首先体会到的不光是天津城的独特韵味,或是天津小吃的美味,还一下子就会被幽默、直爽、豪放的天津话逗乐了。
天津方言与普通话接近,其差异主要表现在语音方面,其次在词汇方面,而语法与普通话基本相同。天津市各区县的方言,细分可以分为9小片。其中较大的方言片是:
天津市北部地区是蓟宝宁话片(蓟县、宝坻、宁河),与唐山话接近。南部地区津南、大港的大部分地区属于沧州话片。譬如南郊小站镇,就说沧州话。
天津市区西北部的武清和北辰,以及东部塘沽部分地区的方言与北京话接近。譬如杨村镇,北郊双街、双口,说武清话。
市区的西南部地区基本属于静海方言区。譬如西青区杨柳青镇、津南区咸水沽镇,说静海话。
从市中心向北,过了北马路、北大关,河北大街,这属于天津话的地界,但一过了旱桥,那就变味了,成了北郊话。北辰区的北仓、宜兴埠、西堤头、市区西沽、丁字沽,明显不同于天津话。其特点具有武清话与天津话之间过度的性质。
天津话片,以旧城区为中心,包括南开、河北、河东、河西、和平5个区,红桥区的大部分街道,西郊中北斜和永红两个乡的东部,大寺乡、王稳庄乡北部的3个村,南郊双港乡的大部分村,东郊西北部的部分村镇。其特点是:四个声调中阴平声的调值低降,齿音字较多。例如:下列阴平声调的词语,天津话读音与普通话读音的差异十分明显:“天津、标兵、沙发、西医、高招、灰堆、飞机、抽烟、西沽、抓瞎、三鲜、清真、阴天、胳膊”等。
天津方言属于北方方言区内中的一个分支。天津方言区的东、南、西三面被静海方言区包围着,北部则是武清方言区,这就形成了一个“方言岛”。——所谓方言岛,是语言学的一个术语,就是由于历史上大规模移民,使外来的方言势力占据了原来某方言区,形成被原方言区包围着的独立的方言孤岛。譬如承德,它距离北京二百多公里,但居民却操纯粹的北京话,就是由于清朝康熙时兴建避暑山庄和外八庙,首都的宫廷供奉人员和皇宫卫队的大批官兵移住该地,定居下来,以致压倒原来居民所操方言,使之同化于北京话,因此承德就形成了一个方言岛。——所谓天津方言(或天津话)就是指市内六个区和西青区大部分、东丽区小部分土著居民所使用的方言。
天津方言岛,呈倒了个的等腰三角形,其底边距旧城北约l公里,尖端距旧城南约22公里。方言岛以北的居民,语言接近北京话,东北接近唐山方言,西南和东南接近静海一带方言。据专家考查推测,这个方言岛中的天津话来源于江苏和安徽北部的方言。这与《天津卫志》说的天津“永乐初始辟而居之,杂以闽越吴楚齐梁之民”有关。著名学者李世瑜先生经过调查考证,得出结论:“天津方言的母方言就是来自以宿州为中心的广大江淮平原。”这个论断获得学界一致认同。
天津是一座移民城市。明代实行军屯制度,外地大量移民以军事组织的形式来到天津一带屯垦官田,从而出现了许多冠以姓氏的“官屯”地名。据说“燕王扫北”时,安徽宿州一带有大批军士携带家眷来到天津。这些移民实行军事建制,“家庭承袭,邻里相望”,形成相对牢固的“语音社区”,于是,具有低平调的江淮方言成了天津卫的通用语。天津方言的“母方言”——以宿州为中心的广大的江淮平原,往北到徐州,往南不超过蚌埠。
另外,天津是南北漕运的中心,是中国北方贸易转运、商贾聚集、五方杂处的重镇。明清两代,许多苏皖地区以及晋冀鲁豫地区的移民,或屯垦,或漕运,或逃荒,或经商,陆续迁至天津;随后盐业、金融、实业、商业,乃至政界、军界、文化各色人物都在天津安家落户。这些因素对天津方言的形成自然产生种种影响。
随着社会经济的开放、文化教育的发展、人口的流动、广播影视的传送,天津话中的一些古老词汇已经消失,天津话的语音、声调已在明显地向普通话靠拢,而那些方言俚语中准确、生动、形象的部分则会融入普通话之中。
三、天津话的语音特点
天津与北京相距不过一百多公里,与北京音系的武清方言区相距只有十多公里,但二者在语音上的差异,显而易见。尤其,在与普通话相对应时,操天津方言的人只要一张嘴,就使人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与众不同的津派气息。天津方言的特点主要体现在语音方面。
(1)普通话zh、ch、sh这些卷舌声母的字,在天津话里有一部分被读成平舌声母的z、c、s,例如“展览”的“展”(zhan),天津话却读为zan ;“招考”的“招”(zhao),天津话却读为zao;“生产”(shengchan),天津话却读为sengcan;“上车”(shangche),天津话却读为sangce;“事由”的“事”(shi),天津话却读为si;“山脉”的“山”(shan),天津话却读为san等等。这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天津话“齿音字”多。
(2)普通话带有r声母音节,在天津话里一般读成零声母,把辅音r换成了元音ī,例如“人”(ren)、“热”(re)、“肉”(rou)、“润”(run)等字,天津话却分别读成in、ie 、iou、iun等。再如“用、泳、勇”等字,普通话读为yong,而天津话却读为rong;“让、嚷、壤、”等字,普通话读为rang,而天津话却读为yang。
(3)另外,天津话习惯于在a o e开口呼音节前加声母 n。例如把“安全”的“安”读成nan ,把“超额”的“额”读成ne ,把“熬鱼”的“熬”读成nao,把“可爱”的“爱”读成nai,还有“欧洲”“海鸥”等等。
最能体现天津话特点的就是声调。天津话与普通话都有四个声调,但在调值(每个声调的实际读音)上却有明显的差别。特别表现在阴平(一声)声调上,二者差别很大。普通话的阴平读音呈现出高而平的调值,是四声中最高的声调,读高平调;而天津话的阴平读音呈现出低而略带下降的调值,音程短促,是四声中最低的声调。例如“天”、“七”、“飞”、“边”等字的读音,天津话调值低,普通话调值高,借用音乐术语来说,二者相差了八度音。
四、天津方言体现了地域文化特色
我们研究城市文化,当然应重视地域文化对方言的影响。这种影响往往是相当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起决定作用的要素。就拿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所代表的地域文化分野来说——以西安、咸阳为代表的秦文化,以洛阳、开封为代表的河洛文化,以保定、邯郸为代表的燕赵文化,以济南、临淄、曲阜为代表的齐鲁文化,以南京、苏州、杭州、绍兴为代表的吴越文化,以武汉、长沙、岳阳、荆州为代表的荆楚文化,以成都、重庆为代表的巴蜀文化,以福州、泉州、漳州为代表的闽台文化,以广州、雷州、琼山为代表的岭南文化,以梅州、赣州、长汀为代表的客家文化……这些地域文化既各不相同,又交相辉映,使历史悠久、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璀璨多彩。
地域文化渗透在人们的衣食住行之中,其典型的外在特征就是方言。就拿天津的文化来说吧。有人说天津文化可分三类——城厢文化、租界文化和码头文化。其实,作为一个移民城市,天津的文化特征更侧重于码头文化,码头文化与天津方言更是相辅相成的。研究某一城市的方言,不能忽视对其地域文化的宏观研究和总体把握。割裂了地域文化的滋养、孤立而刻板地研究方言,其后果只能获取一些枯萎褪色的植物标本。不仅遏止了民俗语言蓬勃向上的生机;而且对方言或民俗语言的性质、生成、源流、传承和变异的机制和规律,难以作出科学的解释。
五、别具一格的天津方言语汇
天津话中存在着大量具有地方特色的方言语汇。这些方言语汇,大都生动形象、质朴俚俗,感情色彩浓郁。例如:
单音节词:嘛(什么)、掰(决裂)、扳(纠正)、改(挖苦,戏弄)、海(极大,极多)、贫(油滑)、肉(性情愚笨,动作迟缓)、涮(耍笑,作弄)、哏儿(意思)、倍儿(特别,非常)、抠儿(吝啬)、派儿(派头)、广(争吵,吵架)、搋(打架斗殴)、猴儿(逮捕,关押)、塞(往嘴里填充)、噇(猛吃猛喝)等。
双音节词:格涩(行为古怪)、打镲(开玩笑,戏弄人)、崴泥(遇到麻烦)、腻歪(讨厌,不顺心)、不够(不是人)、添堵(引起烦恼)、瞎掰(胡说)、拔闯(为冲突中的一方壮威、出气)、捯饬(修饰,化妆)、栽面儿(丢脸,出丑)、胡吣(瞎说)、邪门儿(反常)、找乐儿(寻开心)、耍单儿(一个人单独行动)等。
三音节词语:没眼眉(不会察言观色)、白话蛋(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的人)、罗罗缸(难以了断的纠葛)、吃挂落(受牵连)、咕棒槌(在上司面前说别人的坏话)、斗闷子(斗气)、念山音(话中带刺儿,甩闲话)、屁屁蛋(云山雾罩、撒谎吹牛的人)等。
六、有音无字的天津方言词语
活跃在口头上的天津方言词语,俚俗而生动。但其中有一部分词儿,有音无字,难以书写。例如:“shún鸟外国鸡”“嫌shún”“添shún”的shún;“谁愿意dán(搭理)他”的dán;“对孩子太shèng(溺爱)”的shèng等,
这些单音节的词儿,都找不到确切的汉字来书写。说这类词儿“有音无字”,是统而言之,确切地说应是“没有确定的字”。再如:冻得直打dēidei(哆嗦);真huòhuo(糟蹋)人;小孩吃gège(奶);纯粹一个傻béirbeir等。这些叠音方言词儿,你可以写成“得得、祸祸、个个、贝贝”,至于写得对不对,为什么这样写,究竟该如何写,见仁见智,令人犯难。方言口语词一旦写成文字,就会出现若干个不同的词形。这类词语,口头有定音,书写没定字;说时挺溜乎,写时却犯难。这种现象很值得语言学界同仁进一步探研。
口耳相传的方言词语,很难登上一般词典的殿堂,但它却不时迈进书面语领地。“我手写我口”,看似颇寻常,写来却难办。因无法可依、无章可循,人们只好因声觅字,各行其是,形成一词多形的状况,确实是不得已的事。但必须指出:异形词的大量出现,是一种消极的语言现象,其后果只能给汉语词汇规范工作增添麻烦。天津口音、土语是由于历史上地区隔绝、封闭造成的。随着社会经济的开放,文化教育的发展,人口的流动、广播影视的传送,天津话的语音、声调已在明显地向普通话靠拢,而那些方言俚语中表意准确、生动的一部分,则会被有选择地汇入普通话之中。
天津方言是我国语言文化花园中的一朵奇葩,在语言文化传播和融合中,具有顽强生命力和竞争力。在词汇方面,天津话富有地方特色的方言词汇十分丰富,它生动形象、含蓄质朴、感情深厚、贴近生活、幽默诙谐,成为天津人民生产和生活中的有力工具。在构筑天津文化氛围和文化环境中,成为不可缺少的因素。天津方言也受到国内人民的青睐,在文学、影视、话剧、曲艺、小品等文艺作品中常被使用。今天,天津方言正以较高的文化品位,伴随着天津这座历史文化名城跨入新世纪。
2009年2月15日
写于天津华苑天华里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