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今古传奇》武侠版 写的命题作文,还是夏天写的呢,想来已经发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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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三千丈
蒋方舟
大雨连续下了三天,还没有减弱的迹象。韩荔子在大雨中飞跑,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风雨不停灌入,胸腔里已经有种淡淡的血腥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偏离了方向,只觉得跑进越来越模糊的黑暗中。揣在怀里的药磨蹭着肌肤,微疼发热的刺痛感,是这噩梦的雨夜里唯一能够相信的踏实。
来得及,一定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
韩荔子喘着粗气想。离村子到底还有多远,为什么还有一丝熟悉的活气?
一道仓促而狰狞的闪电,把眼前的一切照得无所遁形。韩荔子骤然站定,打了个寒战——原来他已经回到村子了。不远处的井后面就是自己的家了,可是却没有一丝闪烁的光,没有一点残留的热。放眼望去,所有苍黄的房子都封锁在天色中,沉默着。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全村的人都去送爷爷了。
韩荔子知道自己还是没来得及,其实,又怎么可能来得及?当爷爷第一次在辗转间发出模糊的压抑的低咳,韩荔子就凄惶地知道:生活结束了,命运开始了。
几天前的夜里,很晚很晚了,爷爷忽然说:“我要去死了。”
荔子在被子里摸索着,紧紧地握住爷爷枯槁的手,急切地说:“不会的!我明天就去城里买药!你的病是治得好的。”
爷爷没有答话,又过了很久很久,荔子以为爷爷已经睡了,爷爷却又开口说:“我要被送到欢离山了。”声音里有低微的无奈的笑意。使韩荔子冷得彻骨,同时,又觉得热血在全身中忽然腾沸。
村里所有的老人,只要被人看出一点灰白的相色,或是被闻出一丝陈腐颓败的气息,就会被立刻认定为不详之人,他们的身上已经代谢完了所有生的欢愉,只有乌青的死气在体内循环,并且向外漫延。为了阻挡不详之气,这些老人必须被送到村子东北面的欢离山上,他们在那里自生自灭,吞咽所有的生老病死。
定下这条规矩的人,也已经在几百年前被送到了欢离山上。他曾经说过:所有的老者不得下山,所有的生者不得上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村里开始暗暗流传着一种说法:欢离山上有妖妄,所有被送上山的老人并不得善终,而是立即被杀了,还被绞碎了灵魂。
韩荔子每长大一岁,爷爷就会给他讲一遍欢离山上的恐怖。韩荔子每长大一点,从爷爷的故事里听出的东西就越多,就越听不懂,有畏、有恨、有忧虑、有快意。他十岁那年,爷爷讲完欢离山,递给了他一把剑,然而却缄默,什么也没说。
剑是好剑。比什么都凉,比冰雪都凉;比什么都青;比最晴最晴时候的天都要青。它不怎么锋利,剑口有些浑圆,看起来很重,舞起来却不怎么重。
自从接过这柄剑,他就绑在自己的后背上,从未取下过,剑鞘上繁复狂乱的花纹恐怕早就烙在背上,成了一条乖张的活物。韩荔子没有一天荒废过,不论是在故乡异地,荒村野店、云碓茅蓬里,他随时兴起,都要舞剑,剑气为他隔出自己的世梦。
他最喜欢在晨昏交替的时刻在欢离山下舞剑,每一次都刺激淋漓,释放了自己累积的爱恨。韩荔子最沉酣的一式,是当天空从欢离山的顶端裂出一道缝,他随着第一道晓光刺出的那一剑,阴阳脊界仿佛是自己劈出的。不用爷爷夸,他也知道自己舞得好,舞得汹涌。
自从爷爷病了,他就不经常舞剑了,他总是要跑到很远的城里去问询大夫,要足够远,不能让村里人知道。
他胸中积着尘埃般的疲惫,在每个夜里,压得他惶骇无措地直哭。爷爷窸窸窣窣地坐起身,颤抖着喊道:“荔子。”
暗白的月色透进来,照得爷爷的脸半明半昧,韩荔子看到爷爷眉目间竟然全是哀求的神色,他听出了爷爷的意思,在暗中把双拳握得格格作响,沉声说:“我会杀了妖妄,救你下来。”
爷爷好像终于松了口气,压抑在喉头的咳嗽一声声地溢出,不可收拾,他挣扎着开口说:“咳咳……快交子时了……咳咳……你就要十六岁了……”
韩荔子认真一听,果然在爷爷的咳嗽中,辨别出了守夜人打更越走越近,平凉干瘪的声音在这夜里有种锐利的讥诮,时光就在这一声声嘲讽的报时中漏夜赶场。太快了,未免也太快了。
敲锣的声音越来越近,韩荔子感到守夜人在自己家窗前停留了徘徊了很久。韩荔子回头看爷爷,他满脸都涨成了灰白的灰紫色,满头白发就随着咳嗽颤抖着。他知道,守夜人一定是听到了爷爷的咳嗽,听出了寒凉的死气。
命运之所以能成为命运,就是因为它集合了一切粗暴和不通情理。
村里人都见过韩荔子练剑,冥冥之中有些有畏惧,因此就趁着韩荔子出村到很远的城里买药的时候,把爷爷送到了欢离山上。
韩荔子点燃了家里的最后一支蜡烛,淡青色的火焰惊惶未定地摇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熄灭,韩荔子在烛火下擦着他的剑,他擦得很慢很仔细,像是第一次见到它一样。
他听到了音乐声,熟悉的音乐声,是每次送老人去欢离山的音乐,如火如荼,旋转着直上青云。这狂喜的旋律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反而让人觉得绝望。
韩荔子心思却在别处。好多年前,爷爷讲欢离山的故事时,有一次提到:
“那妖妄,夺取人性命的武器是白色的。”
“是像天上的云那样的白色吗?”
爷爷挠了挠头,拔了根头发放在韩荔子手上,说:“不是,是像我的头发那样的银白。”
“他是鬼吗?”
“是,也不是。”
“那他是坏人吗?“
“是,也不是。”
红烛的火光缩得只有蚕豆小,烛油淋淋漓漓滴在老旧的木桌上,终于还是逃不过熄灭。韩荔子把擦好的剑裹好。剑光消黯,只剩无边的夜包围着他,黑暗中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他听到音乐声小了,爷爷已经被送上山了,下了好久的暴雨渐渐停了。
韩荔子是一清早就上山的。破烂残缺的石阶曲折绵长,似乎没有尽头。渐渐的,像没有尽头了。地上的植物越来越高大阴森,禽鸟的鸣叫也越来越响亮。
韩荔子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路越来越小。他仿佛看到自己,一个小小的人,向前倾侧着身体,一步一步,在苍青赭赤之间的一条微微的白道上走。低头,又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路。
他忽然停下来了,伸手紧握住剑柄。
风起,一管削尖了的竹简划破了清晨的风,朝着韩荔子的喉头飞去,飞得很直,誓要夺命。韩荔子抽剑一挡,竹子与铸铁敲击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竹简按照原先的路线飞回,一直飞到灌木丛里,引出一声飞进肉体的沉重的闷哼。
这一声已经足够了,韩荔子甚至没有看一眼,就继续低着头向前走。
没走多久,就没路了。他必须把血红的桃枝竹和金黄的蝾螈砍得粉碎才能继续前进,他的衣服被沉重的雾气染得濡湿,他的裤腿和靴子被异常坚强凶猛的植物挂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的鲜血淋漓。
当黑夜全部吞噬,韩荔子觉得自己累得再也不能挪动一步,他决定休息。倚在一棵树上,他阖了一会儿眼,几乎睡着了,几乎做了一个梦。几年前,有一个戏班子来村里表演,有一个小青衣,刘海稠稠剪在双眉上,那一双黑漉漉的眼睛在浓墨重彩的脸上倒是真实的,
他站在舞台的最前排,仰头就看到一双绣花鞋,在浅蓝色的绣花袍子下羞涩又大胆地挪动。
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他竟然会记得如此清楚。这是他灰暗的青春里唯一的颜色。
有一双绣花线,半旧的绣花鞋上绣着半旧的绮丽的故事。
几年前的事,他没想到会描摹得这样清楚,也许是因为他格外珍爱这画面,很少拿出来回忆,所以才会让这回忆如此簇新。这生死未卜的夜晚和危机重重的丛林,倒无端触动了他。
他从未幻想过自己能全身而退。此时,他心头竟然生出了古怪的斗志:我要活着离开这座山!
他之前全部岁月都是与山为敌,山与剑,是生活所有的主题。若是他终于杀了妖妄,解脱了老人们的生命,又何尝不是解脱了自己?
有脚步声!不是梦里的脚步声!
韩荔子猛地睁开眼睛,不过也是徒劳。在这失落的远古般的山上,混沌得见不着一点光。
很小很轻的脚步声。
很近的脚步声。
四周的树叶纷纷被脚步碾碎,发出微微的爆裂声。
很多脚步声。
韩荔子听到自己吞唾液的声音,尝到的全是剑的黄铜味,因为他已经把剑抽出来了。
看不到敌人,他只有凭感觉自顾自地挥舞着剑,练了十几年的剑法,今天舞起来竟然有种新的体验,新的刺激,他觉得自己舞的不是剑,而是发泄自己的爱与狠。
他数着自己杀了或伤了多少敌人,剑砍到之处,必然有些滞固,引起一声闷哼,然后是倒在松软潮湿的地面上,泥土微微溅开的声响。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声儿都极小极轻,仿佛刻意小心翼翼似的,仿佛死一回是像叹一口气这样草率的事。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只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耳廓里奔流的声音。他身上的伤自己也数不清了,有无数个被飞来的利器割破的口子,血液在渗出的时候会有一瞬间的闪光。
爷爷夸过韩荔子的剑,说看似舒展随性,其实密实得很,详尽得很,不放过任何一个落入剑网的生命。韩荔子这回舞得格外紧实,他忍着痛,确认再也没有残留的敌人。他继续向前走。
刚走了几步,他又听到脚步如细细的潮水向自己涌来。于是再战。
于是又战,于是战不停。
他汗如浆出,终于知道自己在唾液里尝到的青铜的味道是什么,那是恐惧的味道。一个孩子,一个少年,认识到害怕是怎么一回事了。它虽然作为人类代代相传的本能存在于他的血液里,但是直到此刻,才成为他自己的亲身体验。
他不知道还有多少敌人,那朝自己涌来的脚步声一轮又一轮,不紧不慢,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一样。
剑都变得重了,时不时震得自己虎口一麻。
他在黑暗中费力又徒劳地睁大了眼睛,却逐渐感到了清明和寂静。仿佛是清水流尽后的空虚,他感到了生命流尽后的片刻的茫然。
已经没有敌人了,韩荔子却脸色发青,瘫软在地上起不来了。他四肢摊开仰望着天,天漆黑一片,一颗星星也没有。他却觉得富足,再也不觉得那是无边的夜。那是充盈丰满的夜,就像果肉一样,他是果核,躺在夜的中心。
天亮了,就可以去找爷爷了。
忽然,一个斗笠遮住了他正在仰望的天。
韩荔子全身的血像一下子被抽干了,他倚着剑,支撑着身体一点点立起来。这是一顶极大的斗笠,有一个塔形的铜顶,斗笠又很圆又很方,把戴它的人的脸遮的严严实实,连下巴都看不见。两点磷火,像他的眼睛,又不像,因为那是极有温度极灼灼,极……有感情的两点磷火。
面前这个人很瘦,尽管他穿着很宽很大的黑袍子,还是让人觉得他只是穿了一身筋骨。他微微动了一下,一丝银白色泄溢而出。
银白色,白头发一样的银白色。韩荔子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照着银白色砍去,剑还没出,他就知道自己剑出得好,比任何一次都好,剑已经消失了,只有冲寒青光,劈开了凄惨混沌的天,欢离山第一次出现了一缕阳光。
对面那人在剑身刚刚触到的瞬间,就倒地而亡,斗笠被剑气冲开,飞得老远。
韩荔子在斗笠还没有掀开的时候,就突然了悟:斗笠下的人是爷爷!
太阳照清楚了眼前的一切,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阳光温暖地打在他身上,他却觉得自己整个消失了,只剩下背上那被剑鞘印上的狞笑的花纹。剑还在自己手上,此刻已经缠满了白发,青光从闪烁的银光中跳跃出来。
爷爷说过,那妖妄的武器是银白色的。
之后的故事,再也与韩荔子无关;不,就算是之前的故事,也与他无关。
所有被送上欢离山的老人,并不是立刻暴毙并且失去了灵魂。相反,他们长生不老,他们在阴森的仙境,堕落的天堂中绵长地活着。晨昏不再吞吐,病痛不再反复,甚至连七情六欲都没有了。
有的只是生命,没有尽头的生命,就像白发长了又长,不知道要流淌到何时。最后,连生命都不像生命了,比死还要不堪。比终结更可怕的,是等不来的终结。
于是爷爷就满怀深深的愧疚,从韩荔子降生的第一天起,就打算让他杀了欢离山上所有不死的老人,给予他们等待已久的死亡,终结这不欢不离的一切。
韩荔子回头看,那些他在黑暗中杀死的死灵都不在了,一点痕迹也没有,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是所有不死老人倒下去的地方,只有缕缕白发,记量他们生命的里程数。
韩荔子站在欢离山的最顶端。因为有云,他俯瞰得不真切,他找不到自己的家。即使是雾气磅礴地涌来,韩荔子也没有哭,他没有一滴眼泪。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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