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祝勇“触摸历史”引人入胜(深圳商报2009.11.8)
本报记者 刘 瑜/文 朱 锐/图
写散文的祝勇、行走的祝勇,是为我们熟悉的祝勇。11月6日,从行走甘孜的旅途中前来做客深圳中心书城“书广场”的祝勇,却为我们呈现了一个作为学者的祝勇。祝勇带来的是近年来学术研究的成果——《革命中的身体》,通过“身体”研究的角度触摸历史,将“文革”作为一个切片,解读中国人的身体在历史中的状态及命运。一个多小时的讲座及与听众的交流显得意犹未尽,众多的“80后”听众争着举手诉说自己对历史的表达以及对了解历史的渴望。
祝勇是多面的,作为新散文运动的代表人物,他编书、写作,自2005年担任央视大型历史电视片《1405,郑和下西洋》的总撰稿人之后,他又赴美国柏克莱大学做访问学者,在身体研究领域一探深浅。回国后则入读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博士,师从刘梦溪。
祝勇的治学、行走、写作、编书都在同步进行中,他甚至还在尝试写历史小说。一部关于清末辛亥革命的小说,将作为其跨文体写作名篇《旧宫殿》的姊妹篇,继续为读者提供全新的阅读体验。祝勇的说法是一流的小说并不依赖于讲故事,散文作者写小说与小说家写小说完全不同,“真正的小说家应该从优秀的散文家中诞生,因为散文家的人文关怀、文本的创新意识都更强,而现在的小说自进入上世纪90年代之后文本上的创新在大踏步地后退。”
昨日,围绕近年的文学写作和学术研究,祝勇接受了《文化广场》的专访。
关于现状
回归学术研究
《文化广场》:上世纪90年代是随笔散文兴盛的时代,您的写作大致给读者一个这样的脉络,先是思想随笔,继之以文化游记,然后是大历史散文,不知这样的概括准不准确,感觉是在迎合社会热潮中发生变化?
祝勇:社会根据自身需要在做选择,其实我这三种题材一直都在写,像历史文化散文读者有这方面的市场需要,所以我发表得多,出版得也多,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变化,唯一变化的是,零散的、单篇文章很少写,现在是以主题为单元从事写作。杂志经常约稿,我都没写,宁肯少发。
《文化广场》:今年4月,中国文联出版社推出了您的大历史散文系列《祝勇作品集》,基本都是到2005年为止的散文创作,新作很少?
祝勇:对,总共有八本,已推出四本,两本刚交稿。作这个集子主要原因是想对过去作个总结,这也意味着今后散文会写得少了,更多的精力会放在专题性的研究领域,学术研究在我过去的十来年湮没得比较厉害,自从1999年为纪念“五四运动”80周年发表《论十大关系:走出五四的创世神话》之后,写得少了,我希望能重新回归到研究上。我感兴趣的是中国知识分子研究和中国思想史,包括20世纪“五四运动”及“文革”两个主题。
以前年轻时,更适合一些散文的写作,对于大历史研究,无论功底,还是眼界都有欠缺,现在这些年随着阅读的深入,出国访学,接触到一些海外学者及中国问题专家,有了积累,好像底气足了,时机也成熟了,所以也写了一些新的学术文章,都在海外发表。
《文化广场》:因为这次讲座,深圳人更多地知道了您涉足学术研究领域,而且这还是一个对国内学者、大众来说陌生的一个范畴——身体?
祝勇:身体领域的研究对国内来说还是个空白,在我的视野中只有汪民安等少数学者作过一些论述。但在西方却是20世纪后50年后现代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比如暴力就属于身体研究的一部分。中国人相信并推崇暴力,我们的民间话本就对“暴力”津津乐道。像《水浒传》中,暴力私刑的滥用比比皆是,宋江杀阎婆惜、武松杀潘金莲、白秀英之死,这三个美女死得一个比一个惨,虽然她们都是在道德上有缺陷的人,却罪不至死,但是作为暴力的受害者,从古至今少有人同情,没人认为不应该,反而是拍手叫好。从宋、明到现在,对暴力的推崇内化为民族心理基因。
关于散文
余秋雨散文是“旧”的
《文化广场》:散文不再是您写作的重点,但对散文的关注还在继续?
祝勇:散文的编选工作我仍在做,一个是“布老虎”散文,另一个是春风文艺出版社每年的散文年选。我们编选的角度历来鼓励散文创新,只要是有功力并犀利的文章都有机会收入,并不像其他散文选大多成为“名人集成”。
《文化广场》:记得有一年您的散文选将王蒙、余秋雨排除在外,还引来了争议?说到余秋雨,其实不少读者是把您当作将来文坛上的余秋雨,尽管您一开始就抱着批判的态度,说余氏文字是“大而无当的热烈”,不知道原话是不是这样说的,那么您觉得您与余秋雨散文根本的不同在于?
祝勇:以前的话我不太记得了,不过我跟他的区别就在于他是“旧散文”,我是“新散文”。余秋雨的散文尽管因为与时代脉搏贴近,看起来“新”,实则从根本上来说是“旧”的,他的文章形成了一个套路,一篇散文一个核心,围绕中心点记叙,最后必定画龙点睛,提炼主题。比如《苏东坡突围》里写才子被小人包围,设置的是大家都认同、全无风险的主题,他的文章从来不能提供特立独行的个人判断。他是将刘白羽的旅游、秦穆的知识性、杨朔的主题先行三者合而为一的集大成者。
读者以我与余氏相类比大概是因为题材相近,对写作者来说,题材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方法上的不同。我进入历史,并没有预设的主题,而是一步步在解迷、接近答案,《旧宫殿》的写作就是如此。在表现手法上我也尽可能出新,不断寻求探索未知的兴奋点,与过去不同、与别人不同。
《文化广场》:什么是“新散文”?2005年您的理论长文《散文:无法回避的革命》被视为“新散文”宣言,如果要给“新散文”一个简单定义的话,您会怎么说?
祝勇:散文应该不是一个小品、花瓶,而是独立的文体,具有无数种可能性。以前散文总是被当作副刊上的摆设,不能写大,写深,写长,主题得简单,或一件事、一个场景、一种感情,像《荷塘月色》、《白杨礼赞》、《小桔灯》等过去的经典之作,无论主题、容量还是手法都被局限,状若八股文,失去了文体的生命力。而其他艺术领域,像电影、诗歌、小说都与传统有本质变化和创新。
散文必须变革,否则将失去生机和活力。“新散文”出来后,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普通老百姓可能感觉不到,老一代某些观念陈旧却掌握话语霸权的人仍然用传统思维,将新散文跟意识形态挂钩,新散文被屡屡妖魔化。实际上限制越多,意味着未被打开的空间越多,给读者带来的体验也越多。大概经过10多年的发展,散文的面貌已经完全不同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少用以前的方法写散文。所谓“新散文运动”就是始于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这批作家,1997年昆明的《大家》杂志率先打出新散文栏目,接下来《人民文学》也开辟专栏,可以说现在的“70后”、“80后”写作者都受惠于新散文运动的成果,他们不可能再用传统的方法写散文了,像安妮宝贝、韩寒等与传统都已经相去甚远了。
关于写作
好散文是生命状态的表现
《文化广场》:您的经历一般人也不太容易拷贝,好像说真正散文写得好的都有自己的专业领域作为支撑,那对于普通的散文写作者来说,应该走一条怎样的路?
祝勇:我一直主张不要陷在散文中写散文,当然也未必一定要有研究的专业领域,准确的表达是,眼光一定不能局限在散文里,而要用更宽广的、文化的、艺术的眼光,为散文写作注入更大的力量与势能。
我对学术有强烈兴趣,目的本不在于写学术散文,但却与散文写作相互呼应、相得益彰。我对艺术也兴趣浓厚,我的最好朋友都是艺术家,与他们的美术交流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虽然我从不写美术评论。
《文化广场》:“散文无学”,关键是不是还在于一个人的生命底蕴?
祝勇:散文写作其实是一种生命状态的自然表达。遣词造句、谋篇布局都是技术性的东西,不重要,关键在于人的整个底蕴。人得要开阔,不断吸收,将所有阅读、旅行、体验、工作、生活等等方面吸收有益营养熔合在一起,再回到纸面,否则容易焦虑、枯竭。
像画家黄永玉先生,散文就写得很好,今年85岁了还买了辆法拉利跑车要亲身体验,我去看他时,他站在升降机里画巨幅画,他每天写文章,作回忆录,体验自己没体验过的事物,他的散文都是生命状态的表达,写时根本就没想过发表,但恰恰最打动人。还有语言文学家周有光先生,百岁老人,北京地铁5号线开通时,他居然自己买票去坐体验乐趣。这些落实到文本上就是很自然的生命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