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今夏继续酷热难挡。总算捱到傍晚,空气依旧闷热,但刺眼的阳光总算有所收敛。尽管蓝天白云的色彩有些朦胧,但西面渐次抹上的红霞还算喜人。威严气派的海关大楼顶,时针刚好指向六点,不远处的广州大桥已迎来一天最繁忙、最混乱的时间。桥上,浩浩荡荡拥堵着百米长车队,艰难地跋涉着;桥下,不时飘来腥臭味的江水安静、深沉,看不出情绪;刚刚竣工的海心塔亭亭玉立,前面的脚手架不少。水、桥、塔——若是构思幅水墨山水,各类元素一应俱全,至于那不可或缺的“人家”,在这拥有千万人口的大都市,又怎么可能少得了它?
临江CBD,一幢幢气势恢宏的高层建筑陆续落成,位于中心地段的“空中一号”高档餐厅已灯火通明,大厦东广场豪车云集,奔驰、宝马、凌志等一字排开去,还有不少耀眼的白色车牌。门口,身着弗拉明戈大摆裙的美女迎宾们,正以专业的笑容、标准的姿势指引贵宾乘坐观光电梯到位于大厦顶层的餐厅就餐。那里,可俯瞰珠江夜景,欣赏CBD匠心独运的高楼设计,还有江中小岛热火朝天的工地,及江对岸参差不齐、新旧杂处的居民楼,尽管这些音符不那么协调,但却不得不见。在这里就餐,千元一桌乃食家常事,若再以两瓶珍藏版威士忌或法国红酒助兴,万元一桌又何足为奇?
一间挂着名画、格调高雅的包房内正觥筹交错,客席喝得红光满面,带着几分醉意发话:“广州的规划实在不咋地,到处是工地,到处在堵车!这新城现在就堵成这样,以后怎么得了?还是东莞、中山那些小地方好!吴总,下次你到我那坐坐,我那别墅边就有高尔夫球场、酒吧街,包准吃得好、玩得好,服务一条龙!”
“好,我一定去!现在的广州,哪条路都有工地,我刚买的跑车天天得洗,要不然就跟运煤车差不多。上周末我和几个朋友去从化的别墅度假,居然堵了两小时,要是有停机坪,我倒宁愿开飞机去!算了,不说这些扫兴话。来,干杯——”
……
大厦十八楼,“格子”间的主人们依然忙碌着,老板刚刚召集开会,要求今晚提交项目报告。对这样的“突然袭击”,大家习以为常,坊间总说白领“朝九晚五”,完全没有时间观念,应该是“朝八晚八”才对!不过,加班也并非坏事。虽然加班费是不指望的,但单位解决晚饭,十多块钱一餐,能抵得上半周的交通费!说起交通,现在中国哪个大城市上下班时间不堵车?如果加班,那就可以错过高峰期,不用去挤那臭气熏天、拥堵不堪的公交和地铁,也不用每天如轮回般提醒自己象棉花一样被挤来塞去的卑微和挫折感。加班,其实也没想象的那么差!
“外卖到!”春雷般的声音响起,人们僵化郁闷的表情终于由衷地绽出不同弧度的笑容。排骨、鸡扒、牛腩……外加一叠蔬菜一盅汤,营养搭配还不错。吃饭时间,大家总算可以不用忌讳老板无时无刻鹰眼般的监视,随心所欲聚在一起“侃大山”:
“周末去飞扬影院看《阿凡达》,票居然卖完了。这部电影的票房已经超过十亿!卡梅隆果然是电影大师,每次出手都不凡!”
“姐妹们,我刚刚收到短信,广百、摩登这周末买两百送两百,有没有兴趣?”
“你们知道番禺现在的房价么?去年七千多的,现在居然一万三!一轮金融危机下来,工资跌了两成,房价却涨了一倍,这开发商个个数钱数到手软,我们这些无产阶级却只有《蜗居》的命,什么世道!”
老李没有参加讨论,他正忙着看股市,连手边的盒饭都顾不上吃。两年前他刚结婚,四处张罗着要买房。恰巧那时股市很红火,他看有些炒股的朋友资产翻了好几倍,一咬牙,将买房的三十万首付一股脑投入股市,原指望能赚回辆“马自达”,光荣跃进“有房有车族”。哪知高兴不到两天,股市就象泄气的皮球一个劲瘪到底,三十万剩下不到十万,连买个单身公寓都困难。现在与人合租两房一厅,自己那间不足二十平方,孩子马上要出世,老婆天天埋怨他没本事,他只能“哑巴吃黄连”干忍着。现在的他比什么时候都关心时事,一读到刺激经济、振兴股市的措施就兴奋,只盼着股市早点复苏,能捞回本就把钱赎回来,再也不碰股市这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
大厦对面的歌剧院仍在施工,机器轰隆隆响个不停,尘土飞扬。刚刚换下来的几个工人还戴着头盔,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盒饭,白灼菜心、红烧土豆,味道还凑合,就是肉少点。一哥们跟变戏法似的掏出罐辣椒酱:“这饭跟白开水一样,没滋没味!我家里人刚带过来的,谁要?”话音未落,辣椒罐跟击鼓传花似的快速传递着,顷刻底朝天。吃完饭的则分散在路边,有蹲的,坐的,躺的,溅满泥浆的工服随意扔在地上,袒胸露臂地消散这累了一天的暑气。没人想回工棚,那里没空调没电视,被太阳晒得跟烤炉差不多,还不如马路边凉快。至少,这里有几棵树可以乘凉,还有来来往往的车子和行人可供观赏。二十来个工人就这么一并排地坐在路边,阵势颇为壮观。他们好奇地张望这虽然天天在身边却依然陌生无比的花花世界,识别呼啸而过的汽车是宝马还是大众,欣赏匆匆走过的帅哥美女们或正规或时尚的穿戴。他们对城里人鄙夷不屑的目光早已木然,而且,这是他们一天最快乐的时光!不用跟钢筋砖头打交道,不用听震耳欲聋的机器声,只悠闲地坐在这里,象看电视一样观察城里人的生活。他们羡慕这样的生活,却不敢有所奢望,因为那样太不实际!因为,在这座大都市里,他们没户口、没文化、没钱没势!年轻人都指望在广州干几年活,存个五、六万就回家买房娶媳妇,做点小生意,然后安安稳稳过日子。
老刘与这些年轻人不同,此刻他正坐在路边的石礅上专心发短信。两年前他雄心勃勃地揣着打工攒下的五万块回家,在镇里租个门面开便利店,以为从此可以结束这颠沛流离的生活。但是,一年下来,一分钱也存不下,这生意就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五口的日常开支。眼见大女儿马上就初中毕业,她成绩很好,班主任说考市重点没问题。但那里学费、生活费加起来,每年都要好几千块钱,再加上常年卧病在床的老母亲三不五时的医疗费……没办法,老刘心一横,将铺子留给媳妇打理,自己收拾包裹再次南下广州,打算再辛苦几年多赚点钱。刚刚收到媳妇短信,说女儿的中考成绩出来了,全镇第一名,问他要不要回去?因为他曾经答应女儿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老刘很开心,但又有些心酸,算起来,他已经一年多没回家。说不想,那是假的!但是,老板说最近天热,每个工人每天可以多发十块钱高温补贴,一个月就有三百来块。坚持几个月不就有孩子读高中的学费了吗?于是,老刘抬起满是老茧的手,笨拙地回复着:“告诉冬儿,我很高兴!让她专心念书,今年过年我一定回去。”
……
夜色深沉。“空中一号”的灯光逐渐黯淡。无论顶层的、中层的、底层的人们都逐渐散去,惟留下昏暗的路灯和空荡荡的街道,静静等待着明日的忙碌和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