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绿日》简介


长篇小说《绿日》简介

 

这是一部追寻真相世界的小说。故事的外壳是通过性别无法辨别的主人公的视角,揭示现实世界的残酷无情,展示主人公石女的命运际遇,内核却是主人公一步步走向现实世界背后的真相世界。她在逃离中,一步步与人类共同的真相世界不期而遇。

这也是一部成长小说,抗争的小说。主人公在成长的路上,不停地追寻身体的秘密,守护身体的秘密,并与之不屈的抗争,远离伤害,最终寻找到身体和灵魂的安宁之所。

这也是一部探索人性深度的小说。大爹的邪恶,父母人性的变化,小香、董松的坠落,焦磊大爷的智慧,大妈的软弱等众多人物的性格与命运跃然纸上。

这更是一部浓郁的民俗画卷。作者把土家风情植入叙述的骨子里,一步一景点,步步把人带到心灵的天空之下。

这更是一部诗性小说。作者优美的文笔令人爱不释手。

 

绿  日

作者:陈孝荣

第一章

又轮到学校放假,孩子们回到各自的蒙古包,我得有空闲,整理好教室,再从蒙古包里出来,依旧看见远处的天空和碧绿的草原一如既往地紧紧紧拥抱在一起,连接它们的缝隙处依旧严密得无以切割,来自亘古的光芒也依旧紧紧地围绕在它们身边,激动的泪水就再次湿了我的情感。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近在咫尺的天空就是我的父亲,是它给我支撑起明亮的屋宇,把安全赠给了我。草原就是我的母亲,是它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把温暖赠给了我。那些草们、羊们,自然就是我的孩子了。你看,草们正在风中向我招手,脸上堆满的,是幸福的微笑。羊们在前面的草地上吃草。它们听话,乖巧。你听见了吗?它们一边吃草,还时不时大声喊着妈妈。那就是在召唤我。

只是我的记忆之门常常被我的意识掀开。掀开的门前总是有一条大道直接把带回到鄂西深山里,去翻动保存在那里记忆碎片。只是无论我怎么翻拣,保存在那里的都是一些破砖和烂瓦。所以我的意识能做的事情,只能是踢踢这个砖头,翻翻那个瓦片,不可能有什么收获。不过作为人到中年的我很知足,因为我把世界缩小成一颗心,装在了我的身体里。我把真理也缩小成一个生命,装在了我的生命里。所以,我的记忆之门被打开之后,我也愿意沉浸在里面翻翻拣拣,因为那是生命的召唤。用过去的时光把我的心和意识再涂摸一遍,等于是给自已的生命再粉刷一层防锈漆。

 

 

我叫春妮,出生在鄂西一个叫火石包的地方。火石包同我的命运一样,也是投错了娘胎。一生下来就被扔到边远偏僻的高山。百十户人家的村子一副羞于见人的模样,房舍一个个都藏在山湾里、溪水旁、大树下、竹园里,或是山脚下,遮遮掩掩。这显然是大山办的坏事,是它们拱手把村子送上了海拔1600多米的高山地带。而那些大山不仅不知错,反而霸气十足,高昂起的头颅都伸进了蓝天,常常把天上的白云都撞得东倒西歪,让它们只能绕道走。高山气候又嫌贫爱富,雪上加霜,故意欺负乡莽子,不愿意把温暖送给它,一年之中竟然只有五个月的无霜期。这样就使得村子有一多半时间被雾霾、风雪揉得灰头土脸,没精打采。再加上又严重的营养不良,土地不仅吃不饱饭,而且全是火石渣,农人在地里劳作就是跟石籽打群架。哪里有农人劳作,哪里就有石籽叽哩哇啦的骂声。就连天上的月亮都可以喊来干旱,卷起它所有的水份。不嫌弃这个地方的主粮就只有苞谷和洋芋。但它们的奉献并不能换来收获,苞谷是本地的小籽黄和大籽黄,它们春天乖乖地下地,使劲地长到秋天收获,也只长出个野鸡啄,最大的苞谷棒子也只有野鸡的脑袋那般大。洋芋叫马儿稞,它们个个乖巧,扎进土里默默地长,但收获时一露脸,最大的也只有鸡蛋大。不过适合高山生长的漆树、桦树、油松、苦桃树、铁桃树、锥栗树、亮叶桦、刺叶栎、红叶干姜等树们个个争气,它们不嫌母丑,无需任何播种,到处是它们绿昂昂的身影。尤其是漆树更是要争当老大,长得漫山遍野都是,而且它们产下的漆油和漆糠,让村里人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饥荒的年月,成了高山的守护神。

不过我们的村子很大。碰上阳光睁开眼睛的日子,抬头望去,漫山遍野都是大山的霸气,它们瞪大眼睛与天空斗着木脸,也没怎么把若大的天空放在眼里,跑到空中的自信随处可见。倒是人烟自卑,极为稀少。户与户之间要么隔了一道山岭,要么隔了一道沟壑。所以我们的村子实际上就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没有输赢,各自在岁月里唱着生活的歌。房屋多为茅草屋,熏黑的墙壁,尖尖的屋顶。盖在屋顶的茅草经过日晒雨淋之后,就闹着情绪,全是黑黢黢的,看上去,就是一个猥琐的老头在月光里吹着箫。

我们的家当然也是一个吹着箫的猥琐老头。它一年四季就趴在村子中段的一个山包上,无论是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都苦着它的眉头。生活的歌沙哑、低沉而又哀伤。上帝把我捏成人,并通过我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在这个屋子里,时间是公元一九六二年。家里三口人,我爹,我妈和我。

但我的记忆却一直到六岁才睡醒。而且它还不是自然醒,是被两件离奇的事件捅开我身体里的秘密而醒来的。而且一睁开眼睛,我就发现,那个秘密巨大无比,竟然大过了天,大过了地,盖住了我的一生一世。不过后来我明白了,那个秘密是上帝送给我的一把钥匙,我就是用它打开了这个世界的锁,窥视到了这个世界的秘密。

两件离奇的事件在同一天以一种夸张而怪异的形式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叩醒了我沉睡的意识,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应该算一对孪生兄妹吧,它们显然是商量好让我早熟的。只是那一天的具体日期被我的记忆弄丢了,任我怎么翻找也找不到确实的日期放在哪个角落。不过大体时间我记得,是公元一九六八年五月的一天。

记得那天早晨,太阳一如往常,还是像从前一样缺乏家教,从东边山上一爬起来就热情满满,用金色的纤纤手指撑开了我的眼睛。醒来,就听见妈在那边灶屋里做早饭。锅铲和铁锅叽叽咕咕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一如念着咒语。妈是这个世界上生产怒火的煤炭炉,做什么事都是诅咒。爬起床,果然不错,从灶屋逃出的炊烟全是一群群惊慌失措的老鼠,正抱头从堂屋里逃出去,躲进阳光中去了。但早饭的清香却是一双看不见的双手,从烟雾中伸过来,叫醒我的胃。胃就在里面翻着跟头,要吃要喝。我打算抓住清香的绳索去灶屋看看早饭熟没熟,爹却在这个时候提着猪食桶进来了。爹是这个世界上的一只寸鼠,细胞里的胆小成路成行。脚步轻得生怕踩疼了阳光。他用空洞的眼神望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又向那边灶屋走去。接着,妈的声音就砸了出来:“吃饭。”

我说:“噢。”就进火垅洗脸。然后就朝灶屋走去。

坐到桌前,我自然知道桌上并没有摆着生活的清香,那不过是我的胃搞的浮夸。桌上摆着的就是一个独锅儿。锅儿里煮着清水白菜。炉子是柴火炉,很不情愿地呆在桌子中间。里面的红火屎倒是很热情,把锅儿里的清水白菜掀得不停地翻滚,不停地自言自语。饭是苞谷和漆糠拌成的漆糠饭,盛在碗里乌黑如墨。大家都在拌着苦难度春荒,我们不可能独享生活的清香。但这样的生活我不觉得苦,因为我知道,我的胃是个好吃的小狗,只要有吃食,它就不停地摆尾。所以一坐上桌子,我依旧吃得飞快。这样一放下碗,我就内急,扔下碗筷,双腿就生出翅膀,朝茅室里飞去。

也只是刚刚在茅室板上蹲下来,爹的声音就闯了进来:“春妮我们走了,你不要到处乱跑呀。”

爹的声音粗野,类似于一群野牲口,在我的意识里狂乱地奔跑,踢疼了我的神经,我也把声音重成石头扔出去:“是噢。”

接着,妈的声音又闯进来乱咬:“你要是到处乱跑,小心我削你的人呀。”

妈的话是恶狼,一下子就把我心里的火气扯出来了,我也用火气把我的声音烤成硬铁扔出去:“是的。”

接着,爹妈就没再做声,脚步声拍着皮球,叭叭叭地远去。接着就被寂静一口吞食。

每次都是这样,去队里劳动前,爹妈的嘴都要对我使一翻铁锤,棍棒,恨不得在我脑壳里摁一枚铁钉进去。不过我能读懂他们内心的书本。因为我就是山中的一株野草,或是一棵野树,叭唧叭唧地吸着日光长养时,野性就长进了我的骨头里,血肉里。它们随时都有可能敞放出来狂奔乱跳,给他们闯下大祸。所以他们去队里之前,在我脑壳里摁进一枚铁钉,或是拦一道栅栏是应该的。

解完溲出来,我就从圈里拉出羊,再次变成一只鸟,朝下面坡里飞去。因为这是爹妈安排给我的任务。而我的快乐则拴在那些游戏上,我得尽快把任务甩脱,在游戏上解下快乐,驱赶寂寞。所以我展翅飞奔时,心里的焦虑依然在蓬勃生长。而那只老母羊并不善解人意,我一飞奔,它凄凉的叫声就在我的身后淌成了河流。我家一共有五只羊。它们实际是一家两代。其中一只就是老母羊,另四只则是它的孩子。我手里拉的一只就是它们的母亲。老母羊已经走到了它的暮年,岁月已经在它长长的胡须、迷离的老眼、蹒跚的步态、凄凉的叫声上刻下了年轮。而多年哺育的辛苦,又把它的肚子拉成了布袋,奶子膨成了烘篓。但它的辛苦换回的,却是没有谁赡养它。它的后代要么被我们卖掉,变成了火柴、煤油、食盐、布料等日常用品,或是被我们宰杀,滑进了我们的胃里,变成了我们的营养。所以它头顶那一对弯角,看上去就是两个大问号,似乎是在问苍天,为什么把它变成母羊?但直到它的暮年,它还得继续哺育,颈项里还得被我们套上一个篾圈,篾圈上系上一根绳索,被我们牢牢地抓在手里。绳索其实并不粗壮,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桐麻绳,充其量算一根延长了的稻草,长不过一丈,但它就是逃不过我们的手掌心。我就是捏着那根绳子朝山下飞的。

母羊的叫声并不是对我的抱怨,而是一条慈爱的河流,它是在用慈爱召唤它的孩子。母羊一叫唤,身后四只羊娃的撒娇声就淌成四条小溪,一边咕噜咕噜流淌,一边前前后后地朝山坡下滚着,一如树蔸。声音里的焦虑也陡成高墙。刹那间,乡村里就竖起了它们的温馨,山野上就长满了它们幸福。阳光见了,就笑眯了眯,赶紧把它们的温馨与幸福一点点收藏起来。羊娃是今年春上生的,两只水羊,两只骚牯,已经长成四个大玩具。一样大小。都是后腿粗前腿短。雪白的羊毛把它们的纯洁从污浊的世界里分离出来,根根都勾出人的美好。而藏在它们身体里的快乐却多得能让它们长出一双翅膀,玩起了性就常常四足飞起,再把它们的快乐从那对摇晃的耳朵里漏出,惹得天空都发了呆。就这样,我们六条生命就把整个乡村掀得快要翻到天外。可我还是嫌慢了,内心的焦虑依旧在继续生长。因为游戏的天性也长成了我身体的一个器官,我是一刻也不想丢下。好在一到下坡,不管母羊的慈爱多么强大,都无法刹住巨大的惯性,它跟着我向下奔跑,那个布袋奶就跳起了舞蹈。这样飞到下面草坝里,我就将母羊拴到了一棵杨树上。

拴好,羊娃们就一个个来到了母羊的身边。它们的叫声也就开始收闸,只留下了涓涓细流。母羊用它的嘴头一一检查过它的孩子,发现它们并没有少掉一根毫毛,闸门就彻底关上,开始吃草,为预备充足的奶水积累更多的草料。系好绳索,我心里的焦急也开始爬上坡。可一抬头,却发现前面坡里有个人在打猪草。他背对着我,巨大的身影把前面的绿草都切去了一角。可仔细一看,却发现那人把背篓倒背着。那是个破旧的烂背篓,背篓中间的篾和滚口篾没有承受住岁月的磨难,烂掉,穿了口,正在阳光里声讨着岁月的无情。朝向天空的背篓底却堆满了滑稽和幽默。随即,它就一下子牵起了我内心里的笑,我嘎嘎笑起来,并冲着他的背影大声说:“唉,你怎么背个倒背篓呀?”

听见声音,那人转过身,随即一声巨响在我心里爆炸,我的魂就炸飞了。因为转过来的那东西并不是人,而是鬼。他没长下巴,牙齿白生生地暴露出来,把恐惧、邪恶一下子就端到了我的面前。刹那间,我的意识瞬间被恐惧抽空,巨大的声音响成炸雷:“鬼鬼鬼,鬼啊。妈啊,救命呀。”泪水立刻涨成洪流,奔涌而出,接着又把我的恐惧喂得更大。求生的本能则牵住我的小腿,催着我没命地朝家里飞跑。可我还是嫌慢了,总觉得那鬼就在身后赶来,随时都可以将我提成他手里的一只小鸡,并将我一口一口吃掉。呼吸也越来越不争气,我大口大口喘息,还是觉得气管小了,承受不了我的排气量,似乎快要窒息。村庄、游戏、房屋等等一切都全被恐惧收走,已不在这个世界。

这样好不容易飞跑回家,我的身体就被整成了一只粑柿子。瘦弱的小腿变成两根弹簧,把身体里窜出的恐惧弹起八丈高,并带动身子一起筛糠。往阶沿上一趴就成为一团稀泥,再也站不起来。而身上的力气则全部死绝,怎么也醒不过来。求生的本能继续敲着我的大脑,提醒我得尽快赶到爹妈做事的地里去,让他们给我提供一双保护的翅膀。即使是跑到那边山垴上的小香家也行,至少她的婆婆在家,也可以给我提供一双庇护的翅膀。可是我的身子却成了癞皮狗,怎么也爬不起来了。泪水依旧在咆哮,恐惧也依旧在我的声音里成长,我的眼睛也成了两根绳索,死死锁住下面的那个倒坡,看那个鬼是不是跟着赶了上来。倒是阳光、空气、天空冷血,丝毫不为我的恐惧和哭声所动,依旧无所事事呆着。

这样坐了一会儿,时间就把我的恐惧提出一部分放到了空气中,并塞进了一些力气和意识。而意识一醒来,下面坡里的羊们则又成了我的牵挂,我不知道那鬼会不会把我的羊吃了。如果鬼把我们的羊吃了,爹妈肯定不会饶过我,会把我揍成肉饼。因为它们是我们家里最大的一笔财产,日常生活就系在这笔财产的桩上。但余留的恐惧还是没有撑起我的胆量,我不敢站起来去坎上看下面的羊。倒是我的哭声慢慢收水,小了下来。

这样又坐一会儿,时间就变得仁慈了,因为那鬼没有再爬上来,时间的手就把我寻找保护翅膀的想法抓出去消散进了空中。心里的恐惧也被它的鞭子赶跑了绝大部分,胆量就被它一口口喂养大了。这样,我就提着我渐渐长大的胆子小心地走到前面的坎边,朝山坡下望去,我想看看我的羊还在不在。可是我的眼光梳过山坡的每一根树木和野草,却发现那里并没有什么鬼。刚才看见鬼的地方,树木和野草们依旧在阳光里披着绿衣,在风里长得笑笑嘻嘻。我的羊们也毫发无损。母羊正在专心经营它的母爱,那嘴正把绿草割进它的嘴里。羊娃们则背着它们的快乐,正在它们妈妈身边跳来跳去。接着,我的意识就彻底醒了,睁大眼在我心里打着问号:怎么就遇上了鬼呢?是不是我的眼睛花了?看走了眼?或许根本就没有鬼?但我的意识不是教室,没谁站起来回答问题,这样,游戏的快乐就又在我心里渐渐复活。我便转身朝屋旁的墙角走去,开始做假饭。

做假饭就是我的快乐化身。我总是在这个游戏里丢掉我自已,又丢掉身外世界,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它霸占,身心就都交给了快乐。这个游戏之所以霸占我的身心,或许它就是未来生活的预演吧。因为生活的苦难总是把吃饭问题推到最前排,在我们面前横成一座山,我们怎么也绕不过去。我的潜意识里是不是就把这个问题放到了最深的储藏室里?并在游戏里开始排练呢?

来到屋旁,我先在一个土瓷碗里装上土垡面,这就是我意识里的假饭。它们在我的脑海里是一碗大白米饭,白白胖胖的身子,淘气,可爱。腾腾热气把白米饭的清香送到了我的每一个细胞里,跟着血液流浪。再在旁边挖一个土坑,寻来一些青草放在土坑里,那便是我的假菜。它们在我的脑海里是香喷喷的腊肉。那诱人的香味已经伸出大手,把我的每一条馋虫都抓出来,捅穿了我的食欲。我禁不住咽下无数口口水。然后又寻来两根木棒做的筷子,摆在瓷碗旁边。这样,我的一副杰作就宣告完成,丰盛的晚餐在我面前摆成秋收的田野。

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快乐和满意就抬着幸福在我的筋骨间乱窜,我便抬头向远方望去。接着,我就看见蓝天也对我点了一下头,并眨了一下眼。显然,我的一举一动都被它看在眼里,或许它也满意吧。再接着,我就看见一支马队从天边的缝隙处生出,朝我奔跑过来。但因为隔得远,我看不太真切,只是一副蒙蒙胧胧的水彩画。蓝天已没再眨眼,它就那么呆着,一副无辜的样子。但这副水彩画却是一把钩子,一下子就钩出了我心里的好奇。我盯着它们看着,渐渐地,马队就离我近了。打头的是个络腮胡子,年龄在四十岁上下。脸如同一个棕树蔸,多余的肉厌恶地向两边逃去,似乎是想逃脱另行生长。胡子则是一把把钢刺,野蛮就顺着胡子的边沿从他的嘴上和两腮生长出来,在空中成团打滚。他的个头其实并不大,也不过就是个中等身材。他胯下那匹枣红的马正用奔跑的速度把它的美丽从天空中倾泻下来,并一直砸到我的脚前。膘肥体壮的身体,顺溜的毛皮,虎虎生风的铁蹄表明它正享受它年轻的时光。

但接着我就看清了,原来男人身后的马鞍上横放着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年龄估计在20岁上下。穿一身缎绸衣服,但因为离得远,看不清楚上面的图案,只能看见一种高贵的气质从质地极好的布料里飘扬出来,点活了天空的眼睛。看得出,这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女人。她的手脚被捆了,随着马蹄的跳动,已俨然是一条麻袋在上面颤动。她的漂亮就从马背上震落下来,一汩汩流到我的眼前。只是女子的面部朝下,我看不清她的脸,长长的秀发组成一道瀑布,掩盖了她的痛苦和尊严。

接着,这个女人就敲开了我意识的侧门。不用猜,这肯定是一伙无恶不作的土匪。要么是女人的美丽扯出了他们的残忍,要么是他们家的财富撑大了他们的胆量,也要么是仇恨的火焰煮熟了他们的暴动。他们不仅烧杀抢掠了她的家,还把她捆回去喂养他的欲望。

再接着,我就看见男人后面还跟着一支马队。但大胡子的身子遮住那些人的脸,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只能看见一排马腿的栅栏把他们的恶毒踢得原形毕露。那些人显然就是那个大胡子的手下了。就是这排马腿,一下子彻底踢开了我意识的大门。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不可能是人间该有的景象。随即,好奇也在我心里排成栅栏:马队怎么会跑到天上去呢?它们踢的明明是虚空,蓝天完全成了一个呆子,就一眨不眨地呆在它们的身后。是不是我的眼睛看花了?这个问题刚刚一出现,我的意识的手指就把这个问题点了一下,赶紧眨一下眼,指望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没想眼睛在关上和开启的瞬间,马队就成了放进水中的盐,渐渐消失了。那里有的还是蓝天正在承认自已的缺点和错误,一脸呆相。接着,我的好奇就快马奔腾起来:怎么会是这样呢?难道马队也跑到童话里去了?

好奇心在奔腾的同时,我的意识也在指挥着我的眼睛搜索。这样我的眼睛就变成了一把梳子,从天空一寸寸往下梳。接着梳到的,就是惺在那里的群山。它们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似乎在闹着情绪。板着一张脸,一副极力想逃脱苦难命运的样子。树们则在山山岭岭上怨声载道,在风里大声争吵。倒是几只乌鸦莫名地兴奋,刮刮地叫着飞进了那边山里。并没有看见什么马队。我的视线继续朝下梳,梳到的依旧不是什么马队,而是对面山包上一只正在叫春的火斑鸠。它把“哥哥姐姐,挑担水桶”的唱词,连同它的渴望与烦躁,泼在枝叶和天空中。另外就是我身边的知了们,正用喊叫珍惜它们短暂的时光,浪潮淹没了乡村。

这时,我的意识彻底醒了,巨大的恐惧立刻就淹没了我,随即又将恐惧呼喊而出:“妈啊,救命呀。”

声音飞出来的同时,我的腿子也接到命令,便插上翅膀,不要命地朝小香家飞奔而去。

 

………………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