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上的运动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处于前线的野战军倒显得风平浪静。李云龙的1号首长当得稳稳的,一时还没人敢向他军长的地位提出挑战。但李云龙的心情变得很恶劣,北京和各省都传来不少坏消息,他的不少老战友都被挂上大牌子遭到污辱性的批斗,尤其是在北京各总部、各军兵种工作的将军,相比之下在各野战军的老战友们倒还相安无事。李云龙最担心的是他的老搭档赵刚,赵刚在总参工作,听说总参闹得挺凶,虽然中央有明确规定,军队系统暂时不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但大量的军事院校的学生已经成立了红卫兵组织,这些受过军事训练、穿着军装的半军半民的红卫兵其破坏力显然要大于一般的红卫兵。赵刚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估计凶多吉少,李云龙把电话挂到赵刚家,也总是没人接。李云龙急了,又把电话打到一个在三座门军委办公厅工作的老战友那里,那老战友压低声音告诉李云龙,老赵也出事了。
在位于北京厂桥总参大楼的小礼堂里,赵刚正坐在台下接受批判。1965年底,总参谋长罗瑞卿被撤职逮捕后,赵刚便被算做罗瑞卿黑线上的人,也被停职做检查。
本来在总参工作过的将军哪个不是在罗瑞卿领导下,岂能没点儿瓜葛。聪明点儿的人都及时转舵,先划清界限,再揭发一下老上级,就可以过关了。党内斗争历来如此,大家都是久经政治斗争考验,已经见怪不怪了。可赵刚却有自己的看法,他对这种无休止的党内斗争已经厌倦了,他看到一些同僚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位,纷纷落井下石,甚至搜肠刮肚地寻找材料来证实前总长的反党行为和自己的政治预见性,他感到深深的悲哀。从本质上说,赵刚还是个知识分子,大半辈子的戎马生涯,并没有消磨掉他身上的书生气,对是非曲直绝不能含糊,最使他不能容忍的是,多年来党内斗争的现实告诉他,从政治上陷害别人,打击异己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卑鄙小人的行为在这个党内已经养成风气,这已经违反了他当初投身革命的初衷。
难道自己以毕生精力投身的这场革命到头来就为了进行这种无聊的倾轧?主持会议的一位领导正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着:“赵刚,你也算老资格了,,一二。九‘运动的领导人之一,转入八路军后就没有离开过军队,没有被俘过,历史绝对清白,打过仗,流过血,功劳苦劳都有。可你为什么就这么死心眼儿?这么多总参的老同志都做了检讨,和罗瑞卿划清了界限,不是都过关了吗?你为什么就这么顽固?罗瑞卿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就这样坚持错误,党籍还要不要?职务还要不要?赵刚,你听着,你现在必须表态,不说话是不行的。”赵刚站了起来,默默地解开军装上衣的钮扣脱下军装,然后摘下军帽连同军装一起扔在桌子上,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既然这个党这个军队如此忠奸不分,这党籍和职务不要也罢了。”赵刚话一出口,语惊四座,整个会场竟然沉默了两分钟,主持会议的那位领导还以为赵刚的神经有些不正常,在说胡话,他还没见过这么不识时务的人。他用手指着赵刚,气得手直哆嗦:“赵刚,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赵刚平静地说:“好,我再说一遍,大家听好,我赵刚1932年参加革命,从那时起,我就没有想过将来要做官,我痛恨国民党政府的专制和腐败,追求建立一种平等、公正,自由的社会制度。如果我以毕生精力投身的这场革命到头来不符合我的初衷,那么这党籍和职务还有什么意义呢?同志们,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这种高级别的会议上讲话,以后恐怕没这种机会了,请同志们给我些时间说几句心里话,可以不可以?”会场上鸦雀无声,坐在台上的那位领导点点头。
赵刚凛然说道:“同志们,近来我常常失眠,夜深人静时经常们心自问,赵刚啊,你参加革命时的那个党,那支军队现在到哪儿去了?我想起战争时期在我们这支军队中战友之间的关系,同志们,咱们都是过来人,想想吧,好不容易弄到一口吃的,战友们你推我让,谁也不肯多吃一点儿。打仗时,你根本不用担心负伤,因为战友们绝不会扔下你。我赵刚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曾经不止一个战友为我挡过子弹,他们牺牲了,我却活下来。
同志们,这就是我们这支军队,这就是战争年代战友之间的生死情谊。可是这种传统现在哪儿去了呢?我们的党和军队到底是怎么了?打击陷害,落井下石,这太危险了,这会毁了我们的党和军队,同志们,大家都拍拍自己的良心想想吧,难道你们真的认为罗总长是反党分子?难道认为只有落井下石才能保住自己?你们错了,如果对这种邪恶的风气不加以制止的话,那么将来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受害者。我们正在走苏联的弯路,在这里,我不想过多地评论什么,我只想请同志们听听1936年至1938年苏联肃反运动的一些统计数字。从1919年至1935年,苏共中央先后选出31名政治局委员,他们中有20人死于政治斗争。1922年的苏共十一大是列宁最后一次参加的党的代表大会,共选出26名政治局委员,其中有17人在肃反中被处决和流放。至于苏共十七大代表和十七届中央委员会的命运,请大家注意,苏共十七大代表共1966人,其中l108人因“反革命罪”遭到逮捕和处决。这些代表中有80%是十月革命前或国内战争时期入党的老党员,60%是工人党员。十七大选出的139名中央委员和中央候补委员中,有83人即将近三分之二被逮捕和处决。下面我再谈谈苏联红军中的肃反情况。第一批授衔的五个元帅中,有3个被处决。他们是屠哈切夫斯基、布柳赫尔和叶戈罗夫。15名集团军司令员中被处决了13名,85名军长中被处决了57名,159名师长中被处决了l10名。同志们,这些统计数字够触目惊心的了,够血淋淋的了。我要说的是,任何一个政党在其执政过程中都有可能犯错误,我们共产党也不例外,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政党的大部分成员甚至是高级干部对是非观念和理性的极端麻木,甚至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推波助澜,把自己的战友和同志往死里整,这才是最可怕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在苏联的肃反中,真正值得称道的高级干部并不多。这些被处决的中央委员和将军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被斯大林的恐怖政策吓倒了,为了保住自己,积极地参与杀害自己同志的血腥暴行,什么正义、良知和责任感都被当作破抹布一样扔掉了。同志们,事实证明,即使想昧着良心苟活于世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当一种极端错误的思想或是罪行刚刚在党内露头时,全体党员如果不齐心协力把它消灭在萌芽状态时,那么最终是害人也害己,因为你在害人的时候,已经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大家早把正义和良知当作破抹布一样扔掉了,你还指望谁来救你呢?同志们,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假如今天在座的哪位,在今后的某一天,突然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送进监狱,请想一想我今天说过的话。“赵刚说完便从容坐下,他感到一种彻底的轻松。多年来他一直过着一种谨小慎微的生活,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主要是对身外之物考虑得太多了,党籍、职务、多年的资历和家庭。有时不得不做些违心的事,这种日子他实在是过够了,极度的压抑感使他不得不做出选择。因为至少是现在,他还没有看到可以改变这种现状的可能性。”生存还是毁灭“那个困扰着哈姆雷特的选择,今天同样也在困扰着赵刚。在赵刚看来,答案是明确的。如果是有条件的生存,譬如失去尊严和良知,那么他宁可不要生存,而去选择毁灭。
坐在台上的几位领导迅速地交换了眼光,会议主持者叹了口气说:“赵刚,在你进行了这样的讲演之后恐怕谁也救不了你了,你回去吧,等候处理。”会场上喧哗起来,群情激愤。有人站起来愤怒地大喊道:“枪毙这个反革命分子!”“……什么他妈的老革命?肯定是国民党特务……”“打倒反革命分子赵刚……”赵刚正端着茶杯喝水,一听见这些喊声,便猛地站了起来,把手中的茶杯“哗啦”一声狠狠地摔碎在地上,他轻蔑地环视着会场,目光中饱含着一种愤怒和怜悯,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会场里所有的人,包括台上的领导都被赵刚的强硬举动惊呆了,会场里竞鸦雀无声。
当李云龙得知赵刚的遭遇时,他脸色惨白,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整整坐了一夜,仿佛灵魂出了窍。第二天早晨,他发现自己的头发竟在一夜之间变得花白了,澎湃的激情消失了,心中只有冰冷的失望。
地方上的“文革”运动不可避免地要影响到部队,部队也出现不稳定趋势。军宣传处的几个喜欢摇笔杆子的宣传干事也按捺不住了,他们串连了一些青年军官准备成立个造反组织,在部队开展大批判。事情报到李云龙那里,他二话不说,当即下令把那几个秀才抓起来,关进禁闭室。
孙泰安担心地说:“老李,那几个家伙关两天就算了,事情不必闹大。我听说有人把你告到中央文革小组,说你是大军阀,专门破坏运动,捂着阶级斗争的盖子不让揭。”李云龙说:“军队听中央军委的,没人告诉我要听中央文革小组的。那不是个小组吗?怎么架到政治局头上去了?你别管了,有事我兜着就是了。”李云龙也感到头疼,整个前线部队在地方上狂热的政治运动影响下,也越来越不稳定。
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求战情绪,这是部队的老传统了,一旦被一种政治热情驱动起来,最能表现自己觉悟的行动,莫过于咬破手指写请战书。战争年代里,这种方法屡试不爽,使部队一直保持高昂的士气,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这些雪片一样的请战书,内容都很空洞,那些基层的干部战士都以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表示,伟大的时代到来了,彻底消灭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的战斗即将开始,他们决心在这次伟大的战斗中如何如何。
最让李云龙哭笑不得的是一个年青的作战参谋递来的请战书兼战略设想。这个作战参谋提出了一个四面出击的战略构想。他认为,自从苏联变成修正主义国家之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中心已经南移。在当前形势下,中国已无可辩驳地成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心脏,彻底埋葬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的重担已经历史性地落在我们这一代军人的肩上,云云。战略构想是,在一个星期六的夜间,不经宣战,在北线以航空兵火力先发制人。摧毁苏联远东部队的空军基地和海军基地,切断西伯利亚的铁路动脉,装甲部队从满洲里、二连浩特等地向苏联境内实施猛烈突击,迅速合围歼灭苏军远东部队,另一支装甲部队从我国新疆的霍尔果斯、阿拉山口等边境要隘向苏联的哈萨克加盟共和国实施突击。这位年青的参谋预见到,这场中苏大决战将发生在库尔斯克地区,那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坦克大决战,会战将以歼灭苏军的重兵集团而告终,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便指日可待。下面的事情就简单了,通往西欧的大门敞开了,我军即可挥师南下,扫平欧洲的资本主义国家,饮马地中海。
南线战略,解放金、马、澎湖列岛,在台湾登陆。海军舰队出南海向东南亚出击。
东线战略也简单,登陆日本,取得向太平洋进军的前出基地,突袭夏威夷群岛,摧毁美国太平洋舰队,取得太平洋的控制权后在美国西海岸登陆,最后的一幕很激动人心……鲜艳的红旗飘扬在白宫的圆顶上。美国的劳苦大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全人类得到解放……
李云龙看着看着,就给气乐了,他找来那个参谋,虚心讨教道:“写得不错,我准备上报中央军委,但有一事不明,你准备用什么跨越台湾海峡和太平洋?用肋板吗?”那参谋喜形于色,挺胸昂头地说:“报告首长,有木帆船就行,当年我军横渡长江、解放海南岛时用的都是木帆船,我军装备是差些,但有毛泽东思想的精神原子弹,有全世界被压迫人民的支持,我们一定会胜利……”李云龙耐用着性子听到这终于忍不住发火了:“我明白是咋回事了,你是吃饱饭没事撑的,从明天起司令部大楼里地面由你打扫,一遍不行,要从一楼到四楼扫三遍,你不是撑得慌吗?
你不是要解放全人类去吗?好!就先从扫地开始。“一个军务参谋进来报告:”1号,特种分队梁军求见,您看李云龙一挥手说:“当然见,让他进来。”梁军是特种分队一中队的队长,是分队组建时从某军区抽调来的干部,参加过特种分队历次重大行动,是个身怀绝技、军事素质极佳的军官。他是产业工人出身,按理说属于根红苗正的干部,政审方面没什么问题。但最近他家乡的一个造反组织给部队发了函,揭发他的一个叔叔曾在国民党军队伍中当过兵,被定为历史反革命。这就麻烦了,家族里有个反革命,任你是什么红五类出身都不能在部队干了,虽说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但不惟成分论,重在政治上的表现。说是这么说,这不过是对因出身不好被打入另册的人一种安抚罢了。各级党委的组织部、干部部门的负责人们都有一条内部掌握的原则,出身不好的人绝不可升学、参军、入党、提干。在军队中,这条原则执行得更不含糊,甚至有些特殊军种譬如空军飞行员、警卫首都的卫戍部队,都需要上查五代、旁查五服之内,哪怕是你二大爷的小舅子的表叔曾在国民党军队伍里当过半年伙夫,也是一句话,政审不合格。梁军有个历史反革命亲戚,军区干部部来了通知,立即让梁军转业,李云龙交涉了几次都有没用。
梁军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衣,没戴领章帽徽。他是来向军长告别的,他感谢军长的知遇之恩,也知道军长为他的事已经尽力了,他不想抱怨什么,这就是命,你能怨谁?他只是心里有些难过,他已经习惯做个职业军人了,离开军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儿什么。
梁军望着军长说:“1号,我向您告别了。说实话,我真舍不得离开部队,这是我的家呀。可是……没办法,这是我的命,我认啦。1号,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他的眼圈红了。
李云龙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表情复杂地拍着梁军的肩膀,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有愧,特种分队的队员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宝贝。当年是李云龙把这些生龙活虎的战士从四面八方调来,但现在,他竞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战士,他本想劝慰几句。话没出口又觉得是废话。突然,一个念头如电石火花般摹然闪过脑际,娘的,什么是特种兵?一条小小的政审规定就难倒特种兵?那还叫什么特种兵?
李云龙突然露出了笑容,他意味深长地说:“照理说,就你受过的训练,本不该把你送到地方上去,弄不好就会生出乱子。唉,一个受过特种训练的军人一旦摆脱了军纪的束缚,就很有可能对社会构成危害,一旦危害社会,谁能管得了你呢?
公安局的警察恐伯不行,十来个人也未必能制服你,要是地方上管不了你,那还得军队来管。这样吧,你的转业手续先不要办,回家先看看,联系一下工作,等有了单位接收你,再回来办手续,记住,到了地方上要好好干,可不许惹事哟。“梁军的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猛地脚跟一碰,挺胸道:”1号,梁军无论走到哪里,都绝不会给首长丢脸,您的临别赠言我记住了。“李云龙微微一笑,眨眨眼睛说:”我好像没说什么呀?好吧,准备出发,军队不养老,早晚都得走,不定哪天,我也会脱了军装回老家种地去。“明亮的星光,似乎搀上了露水,变得湿润柔和,夜空青碧犹如一片海,断断续续的白色碎云,幻化出一道道隐隐约约的河川,飘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李云龙和田雨站在露台上,仰望着夜空,李云龙通过北斗星的勺柄找到那颗明亮的北极星。那是正北方向,北京就在那个方向。李云龙默默地吸着烟,显得心事重重。田雨突然落下泪来,她擦着眼泪自语道:”赵刚和冯楠现在在哪儿,为什么连个信也没有?“遥远的天幕中,浩我的银河里,一颗流星候然划破夜空,消逝在宇宙深处,紧接着又是一颗……李云龙心里一动,他猛地扔掉烟蒂,怔怔地望着流星消逝的地方,他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此时,在北京西郊的一所军事机关的将军楼里,赵刚和冯楠正相拥而坐。赵刚的脸上到处都是青紫色的伤痕。他的嘴唇上有一道可怕的裂伤,露出残缺的牙齿。
在白天的批斗会上,赵刚被揪到台上喝令跪在地上,他倔强地直挺挺地站着,连腰也不肯弯,被几个造反派成员死死地按跪在地上,他又挣扎着站起来,参加批斗的人们大怒,因为这样死硬的反革命分子还很少见,他们一边高呼着口号: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一边冲上去把赵刚打倒在台上,谁知一顿拳打脚踢后,赵刚又晃晃悠悠站了起来,造反派们气疯了,他们又冲上来一顿毒打,如此这般,反复多次,最后批斗会的主持人见影响太坏,便宣布暂时散会。赵刚硬是坚持一步步走回家,进门后才颓然倒下。
冯楠用温水浸湿手巾,给丈夫轻轻擦拭着,嘴里安慰着:“老赵,忍一会儿,我再给你上药。”赵刚笑笑,用手拍拍肚子说:“这点儿伤算什么?我这肚子上中过一发9毫米口径的子弹,五脏六腑都打烂了,这条命本来就是拣来的,又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赚了嘛。”冯楠轻轻靠在丈夫身上说:“歇一会儿再上路,好吗?
“”孩子们安排好了吗?“”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李云龙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孩子们交给他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呀,在军队这么多年,过命交情的老战友,只有李云龙一个。真怪,一个大学生和一个粗鲁的军人结成生死交情。“”战争是最好的粘合剂,我和老李的交情也是吵出来的。三八年我刚调到独立团当政委,那天老李正盘腿坐在炕上喝酒,见了我二话不说就递过了酒瓶子,我说谢谢,我不会喝。老李阴着脸哼了一声,说不会喝你到独立团干吗来了?我当时也不高兴了,回了他一句,独立团是打仗的,又不是收酒囊饭袋的。这家伙当时就被噎住了。我看出来了,他是个顺毛驴,在这个团里称王称霸惯了,听说前几任政委就因为和他搞不到一起去,被他挤走的。刚到独立团时,我的工作开展得很难,老李也打定主意想挤走我,那时我对他印象也不好,觉得这人毛病挺多,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团长呢?他的特点是见了上级就发牢骚,明明已经执行了命令,还要唠叨几句,好像不发牢骚就亏了似的。对下级就更不像话了,张嘴就骂人,粗话连篇,有时还动手打人。可奇怪的是,这家伙在团里的威信还很高,全团的干部战士都很尊敬他,甚至是崇拜他。当时我想,这人恐怕还是有些独到之处的。后来,我参加了独立团的几次战斗才明白,老李打起仗来真有点儿鬼才,点子多,善于逆向思维,从不墨守成规。“一提到李云龙,满脸伤痕的赵刚立刻神采飞扬:”我和老李的性格相去甚远,他是个典型的现实主义者,而我却是个理想主义者。这两种类型的人一旦相遇,碰撞是免不了的。
老李这个人极务实,他嘲笑理论,一概斥之为‘大道理‘或‘狗皮膏药‘。而我那时书生气十足,偏偏爱搬弄理论。“”我猜,后来你们成了好朋友,主要还是因为你也现实起来,再不搬弄理论了。“冯楠问道……”是呀,战争的环境太严酷了,理想主义应付不了这种残酷的现实。坦率地说,当时的独立团没有我赵刚一样能打胜仗,要是没有李云龙,独立团在晋西北那种严酷的环境里连一个月也生存不下来。
关于这一点,我对老李心服口服,在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军人方面,我承认他是我的老师。“冯楠依便着赵刚道:”我看,你们俩都是悲剧人物。赵刚,你恐怕至死都是个理想主义者,你参加革命时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准备为了某种理想而献身,当现实违反了你的初衷时,你便有了一种破灭感。因为你无力阻止现实的发展,那种无奈和痛苦是很深刻的,如果带着这种痛苦活着,你会感到生命变得毫无意义。“赵刚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光注视着冯楠,嘴里叹道:”咱们生活了十几年,你在我面前始终扮演一个温柔妻子的角色,几乎使忽略了你的另一面,难道你要到最后时刻才亮出你的剑锋?真可谓后发制人呀……
冯楠露出凄楚的笑容道:“性格即命运。我没有能力改变你,惟一能做到的是,始终伴陪你直至死亡。”赵刚痛苦地流下眼泪:“你这样做毫无意义,这是有意让我的良心负债,为什么不给我一些自由的空间?给我一些选择的权力?”“赵刚,你知道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吗?”“当然知道,那也是一群充满理想主义的革命者。”“我在想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在想他们的妻子,那可真是一群高贵的女性。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被沙皇流放到西伯利亚,他们的妻子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和丈夫断绝关系,继续留在彼得当贵族。要么被剥夺贵族身份,伴陪他们的丈夫去西伯利亚服苦役。这些高贵的、柔弱的女性表现出极大的勇气,毅然选择了者。陀思妥也夫斯基都感动得流泪了,他说:她们抛弃了一切贵族身份、财富、社交和家人,为了崇高的道德义举,为了争取自由而牲了一切。无辜的她们在漫长的二十五年里,经受了她们‘罪犯丈夫‘所经受的一切……你看,一百多年过去了,在人们心中,那些英勇的十二月党人反而不如他们妻子的历史形象完美。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成了一个群体,成了一种英雄主义的象征,历史也牢牢地记住了这些伟大的女性。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假如没有了你,我活着便没有任何意义,思想的孤独和对你的怀念同样也会杀死我,还记得吗?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那时我就想,感谢上苍,这个男人是上苍恩赐于我的。”赵刚轻轻搂住妻子,环视着客厅,被抄家后,客厅里已面目全非,藏书被撕成一堆堆的废纸,赵刚穿着礼服,佩着少将军衔的大照片上被打了红色的叉。赵刚轻轻笑了:“人生真像场梦啊……”“告诉我,当年你投笔从戎,投身一场革命,几十年的征杀,落得如此结局,你后悔吗?
“冯楠问。
“不后悔,我尽了一个中国人的本分,当时民族危亡,强敌压境,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不可能置身于事外。在侵略者面前,我们没给中国军人丢脸。至于那场推翻国民党统治的战争,我为能参加那场战争而感到自豪。那是一个独裁的、不得人心、腐透顶的政府,那个政府不垮台,天理难容。我这一生参加了两场战争,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没什么可后悔的。我只是感到痛心,我想起那些为了建立这个政权牺牲的战友,想起他们心里就受不了。从三八年我进入八路军直到四九年建国这11年里,我换过的警卫员就有13个,他们都是死在我眼前,大部分是为了掩护我才牺牲的,直到今天,我一闭上眼睛,那些生龙活虎的面孔就出现在我脑子里,我能准确地叫出他们的名字,清楚地记得他们牺牲的顺序和地点。淮海战役时,牺牲的那些战士何止成干上万。那些刚从火线上抬下来,蒙着白布的尸体在田野里摆得一片一片的,数都数不过来,我亲眼看见一个伤员在担架上拼命挣扎哭喊,放下我,我要回去,我们全连都牺牲了,我要去报仇哇。担架旁的一个老人哭着催促担架员,快,快,这孩子快不行了,快点儿啊,孩子你等等,快到医院了,你不能这就死呀。
当时呀,我已经是纵队副政委了,应该在下级面前保持点形象了,可我当时……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哭得连话也说不出来。这些为了理念而捐躯的人们,他们本以为通过自己的牺牲能换来一个自由公正的社会,可他们的希望实现了吗?“说到这里,赵刚不禁泪流满面,他使劲擦去眼泪道:”我想起田先生,十年前,就是在这座房子里,我和田先生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现在想起来,田先生真是个少见的智者,他的眼光真能透过重重的迷雾看到未来。他在十年前就担心我们的民族会出现一场浩劫,现在还真不幸被他言中了。我明白了,革命也许是个中性词。它可以引导人们走向光明,也可以以革命的名义制造人间灾难。革命必须符合普遍的道德准则即人道的原则,如果对个体生命漠视或无动于衷,甚至无端制造流血和死亡,所谓革命无论打着怎样好看的旗帜,其性质都是可疑的。我现在终于理解丁当年高尔基的大声疾呼:在这些普遍兽性化的日子,让大家变得更人道一些吧……如果拒绝人性,没有爱与同情,是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革命者的。冯楠,我没有能力阻止灾难的蔓延,但我有能力捍卫自己的尊严、没有了尊严我宁可选择死亡。“冯楠注视着赵刚说:”我对你们共产党人最初的印象是解放军进上海的时候,成千上万的战士都露宿街头,连我家的门洞里都躺满了,真是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啊。我早晨出门没看见地上躺着的战士,差点被绊倒,一个年青的团长向我立正敬礼,一个劲儿地道歉,感动得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真是人民的子弟兵啊。那个团长顶多二十七八岁,英俊潇洒,口才真好,好像受过良好的教育,对待女士很有点绅士的派头。
那时我想,共产党里真是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啊。能经过二十多年的武装斗争,由弱变强,领导人民推翻国民党的政府,这样一场伟大的革命,没有很多优秀的人才参与是不可能的。特别是遇见你以后,我更加深了这种印象。我丈夫这样优秀的人都是共产党员,这个党执政还会犯错误吗?那时真幼稚。其实任何一个政党都有可能犯错误,以我一个党外人土的眼光看,这个政党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自觉地进行了一场素质逆淘汰。渐渐地把党内富于正义感的、敢于抵抗邪恶势力的、置生死于不顾为民请命的优秀人物都淘汰掉了,这样,灾难就不可避免了。我说得对吗?“”对了一半,优秀人物还有的是,而且是在不断站出来。至少,我相信李云龙就是一个。
他是条硬汉子,比我有勇气。“赵刚挺直身子,不料碰了伤口,疼得直抽冷气。
冯楠心疼地扶住丈夫:“别动,静静地坐着,休息一会儿。”赵刚合着眼,仿佛已经睡了过去……一缕思绪搀杂着淡淡的忧伤将他带回了当年的延安“抗大”,他曾在那里学习过,他忘不了那陕北的黄土高原,那纵横起伏的山细就像在一妻间被凝固的波浪,缺少植被而贫瘠的坡地,瘦骨鳞响的老牛拖着古老的木犁。似乎是从天外传来的高亢苍凉的信天游调子:羊肚肚手巾哟,三道道蓝,咱们见个面容易,拉话话难。……
看不见那山上哟,看不见人,我泪个蛋蛋抛在那沙篙篙里。
安塞的腰鼓在震天轰响,漫天黄尘中白羊肚手巾在点点跳跃,绥德的精壮后生,米脂的俊闺女,硝烟中的《黄河大合唱》,刀枪铿锵的《大刀进行曲》……千里淮海大平原,几十万野战军官兵高唱着:追上去,追上去,不让敌人喘气,不让敌人跑掉……陇海线两侧,数十万大军卷起两股狂潮,扬起漫天尘土,呼啦啦地南北呼应,昼夜兼程,席卷而去。强悍的黄百韬兵团顷刻间灰飞烟灭……
节日的礼花,五彩缤纷,阅兵式上炮车磷磷,飞机呼啸,坦克纵队隆隆碾过,观礼台上,无数颗金色的将星在秋日的阳光下焰焰生辉……
此生足矣啊,大风卷海,波澜纵横,登舟者引为壮观,生死之大波澜何独不引为壮乎?硝烟战火,百战搏杀,胜利之喜悦,亡友之哀痛,横眉冷对强敌,温柔乡中风光旖旎,欢乐与痛苦交织,青春、友谊和爱情相伴……此生夫复何求?…
赵刚睁开眼,两眼炯炯有光,他拍拍冯楠的后背,轻轻说道:“喂:十二月党人该上路了,黎明可是上路的好时候。”冯楠此时已泪飞如雨,她猛地抱住赵刚痛哭道:“赵刚啊,我害怕,这是我的一块心病,我只怕当咱们的肉体消失后,灵魂也会飘散,没有了你,我太孤独了。”赵刚微笑道:“你放心,我会紧紧地抓住你,想跑都跑不掉。”冯楠擦去眼泪,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真的?你可要说算数,让我放心啊。”她轻轻扶起赵刚说:“走好,我亲爱的十二月党人,咱们就要去风雪茫茫的西伯利亚了……”
转自:炎黄中文网 亮剑
第34章
走出火车站的检票口,梁军伸了个懒腰,两只眼睛像雷达一样扫描了180度,他马上发现了目标,车站广场的西侧有几个青年正倚着栏杆抽着烟,无所事事的盯着过往的姑娘。
梁军一眼就看出,这几个小子恐伯不是什么安分之辈。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国防绿军装,一副标准的复员军人模样。梁军知道这身绿军装对于老百姓来说是很诱人的,这种制式军服因是1966定型生产并装备部队,被称为“66”式军服,老百姓俗称为“国防绿”。是当时最时髦的服装,任你花多少钱也买不到。这身军装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表明你或你的家人曾在军队工作或和军队有某种联系。因此,这身式样很鳖脚的军装也成了惹祸的根源,因为抢军装惹出不少人命官司。
梁军走过去,装出一副憨头憨脑的样子用山东话向那几个小子问路。他发现这几个小子先是盯着他的军装,然后互相交换了眼光,便喜形于色了。一个剃着光头的家伙搭汕道:“这位老兄是刚复员吧?当的啥兵呀?”梁军回答:“先是在炊事班做饭,后来又让俺去喂猪,猪长大了杀掉吃啦,就没俺啥事了。这不,复员啦。
“那几个家伙哄笑起来。光头说:”俺只听说过有军马、军犬,才听说有军猪。噢,你是猪兵。行啦,咱们今天也学学雷锋做好事,给猪兵同志带带路咋样?“”没问题,别让人家迷路呀。“几个小子响应道。
梁军忙不迭地道谢,憨头憨脑地只管跟人家往僻静处走。他心里挺可怜这几个毛头小子为身破军装就要吃苦头了,要是老子心情好,这身军装送给他们又何妨?
可今天不行,老子要演点儿节目,只好拿你们当道具啦,谁让你小子不长眼?他心虚地四处看看,停住脚步问:“我说几位老弟,不对吧?咋越走越僻静啊?”那几个家伙都不怀好意地笑了:“明说吧,我们弟兄几个想借这身军装穿穿,快脱吧,裤子里总不会没穿裤钗吧?”梁军挺直了身子,脸上的憨气傻气一扫而光。他眼中射出两道寒光,冷冷一笑说:“哦,想打劫?五个人是不是少了点儿?”对方不太喜欢废话,他们手里出现了锋利的三棱刮刀,传来一句不耐烦的斥喝:“咋这么多废话?快点儿!”梁军拉下了脸很不高兴地说:“操,五个对一个还抄家伙,怎么他妈的这么不要脸?给我把家伙收起来,不然老子要打你个满地找牙。”为首的光头感到很诧异:“唉?这小于的嘴咋这么欠呢?得给你放放血啦……,‘话音没落梁军的右腿已经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穿着皮鞋的脚尖准确地踢中光头的鼻梁,这一脚力道大得惊人,光头在一刹那觉得自己鼻子被一柄十八磅大铁锤击中了似的,身子便轻飘飘地斜飞出去。梁军一招得手便不让人,他身形一晃,啪啪几声闷响,余下的四个人全放倒了,几把刮刀都变戏法似的到了他的手里。他轻松地把几把刮刀像撅筷子似的叭叭撅断,一扬手来个天女散花。
在派出所里,值班警察感到震惊了,他从来没见过一个赤手空拳的人能把五个带刀的人伤得这么惨。五个人全是重伤,那个光头的鼻梁骨被击得粉碎,碎骨伤及了运动神经,再多使一成力就完了。警察很为难,照理说这属于正当防卫,可一看那几位的伤势,警察又得出防卫过当的结论,应该承担刑事责任。问题是,现在是“文革”期间,以前的法律已经不作数了,再说,公检法也失去了往日的执法权力。
乖乖,这个刚复员的特种兵也太可伯了,就这么几下子就把人弄得这么惨,他要是不走正道入了犯罪团伙,就该当警察的倒霉了。不行,还是给他原部队领导打个电话吧,部队领导总不能这么不负责任,你训练出一个职业杀手就得把他看住,不能这样放手不管往地方上赶,这不是成心拆地方政府的台嘛。
李云龙接到干部部的电话时也认为地方政府批评得对:“是呀,是呀,咱们应该接受地方上同志们的批评,把特种分队的人往地方上送这确实不妥,这是对社会的不负责任。特种分队的这些混小子,我看只有军队才管得了。好吧,派人把梁军押回来,先关他半个月禁闭,转业手续不是还没办吗?不给他办,想走?没那么容易。娘的,把人伤成那样,还没王法啦?”李云龙正在主持一个会议,突然接到妻子田雨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地说:“老李,快回家,出大事了……快回来!”李云龙的心猛地一沉,他来不及多问,匆匆宣布散会,带上警卫员小吴窜上车就往家奔。在路上,他还在心里嘀咕,出什么大事了?这年头咋就没好事呢?
院子里很静。推开屋门,就听见低沉的哭声,一个年龄有十四五岁的男孩,一见李云龙便放下饼干扑过来,哇的一声哭出来,旁边的两个年龄小一些的男孩和一个女孩也跟着跪下来抱住李云龙的腿放声大哭:“李伯伯,救救我们……”孩子们哭得说不出话来。李云龙看看妻子,见田雨也在痛哭。她抽泣着告诉李云龙:“赵刚和冯楠都,都没了,不知是不是他杀,这是他们的四个孩子,从北京投奔咱们来了……”李云龙像突然遭到雷击,脸色变得惨白,他身子晃晃便颓然倒在沙发上,警卫员小吴吓得抱住他连声喊:“首长,首长。你怎么了?”李云龙斜靠在沙发上,微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小吴情急之下抓起电话要叫医生,见李云龙无力地摆摆手…他紧闭的眼睛里渗出了两滴黄豆粒大的泪珠,转眼之间,泪水就成串地滚落下来。
他在痛哭,但听不见一点儿哭声,田雨惊慌地摇晃着他,连声喊道:“老李,你要哭就哭出声来,千万别憋着……”
此时,李云龙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赵刚迎面向他走来,还是当年那身灰色的八路军军装,绑腿打得很利索,清瘦白哲的脸上充满了微笑,黑黑的眼睛里闪动着智慧的光芒。李云龙怒吼道:“老赵,你昨成了吞种?咱独立团啥时候让人打垮过?日本鬼子都打不垮咱们,你咋自己把自己打垮啦?你别走,咱独立团不能没政委……”赵刚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老李,你不懂,死亡也是一种抗争,一个有尊严的生命才有存在的价值,失去了尊严,生命难道还有意义吗?
“李云龙哭了:”好兄弟,你别走,求你啦,你走了我一个人怪孤单的,这么多老战友都走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啥意思……“赵刚的声音传来:”还记得陈老总的那句诗吗?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咱们按老规矩,政委先打前站,团长早晚去报到。到那边,咱们拉起队伍,还是一个独立团……“赵刚的身影候然而逝,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天空,繁星万点纷纷飘落。当年晋西北的山山水水都瞬间出现在眼前,田野、村庄、山川、河流都呈现出悲壮苍凉的色彩,这些景物从深远的苍茫中飘然而来,又向深远的苍茫中飘然而去……
李云龙像突然从睡梦中醒来,脸上已无半点儿泪痕,他看看老战友的几个儿女,张开双臂把孩子们拢在胸前,爱怜地摸摸这个,拍拍那个,一种少见的温情从他心底泛起。田雨惊讶地看着丈夫,这是李云龙吗?自从和他结婚以来,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慈祥可亲,田雨再次发现她对丈夫了解的还是很不够。
李云龙一改平时的大嗓门,似乎是怕惊吓了怀里的孩子们,他用柔和的声音轻轻说:“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孩子,这里是你们的家。老婆呀,咱们那两个小子都多大啦?这事交给你了,按年龄大小论资排辈,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妹妹总得有个名分。好家伙,我李云龙上辈子肯定是积了德,一下子有了这么多儿女,半个步兵班呀,兵强马壮的。小吴,去告诉营房部送几张双层床来,把楼上房间收拾一下分男女宿舍,你负责监督内务卫生,一切按野战军的规矩,被子叠得要见棱角,毛巾要……”田雨不满地打断他的话:“这不是军营,你怎么拿孩子们当士兵要求?”
李云龙说:“早晚都是兵,这里就算新兵连吧。
“那天晚上,李云龙忙着指挥几个战士搬动家具,腾空屋子,把几张双层铁床支好,铺上被褥,眼看着孩子们睡下。只有田雨发现他的状态很不正常,他的脸色变得灰白,走路时步履跟舱,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孩子们睡下后,他对田雨只说了句:”你也睡吧。“然后梦游般地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关得死死的。田雨心里很紧张,结婚十几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丈夫如此失态,这个铮铮铁骨的男人,他的精神像是突然垮了,变得极度衰弱。田雨把自己房间的门敞开,时时注意着隔壁的动静。
李云龙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找出一本影集,他翻开影集,看着他和赵刚的几张合影照。
最早的一张好像是1941年照的,他记得那是一个《晋绥日报》记者到独立团采访时照的,当时情况很紧急,部队正要转移,照片上两人都牵着马,穿着破破烂烂的灰布军装,显得窝里窝囊,腰间皮带上插着张开机头的驳壳枪,连保险都没关,两人的表情都很冷峻,没有一丝笑容。从这张照片上可以看出当时形势的严峻。还有一张是50年代在北京赵刚家的楼前照的,两人站在草坪上,穿着笔挺的将军礼服,佩少将军衔,胸前的勋章程亮,两人的脸上如休春风,笑得很开心……
他的目光渐渐模糊了,眼前似乎升起一片迷蒙的白雾,泪水不停地滚落下来,他狠狠地用袖子撩去眼泪,这没用,新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涌出眼眶,他的手脚在剧烈地颤抖,心脏在一阵阵抽搐,似乎在渐渐裂开,涌出了滚烫的鲜血,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胸口像是被压上重物,想扯开嗓子吼上几句,嘴张了张,却没有声音。
他狠狠地咬住一块毛巾,忍不住呜咽起来,他绝望地向空中抓了一把,似乎想抓住老战友逝去的灵魂……这现实实在太残酷了,几十年的血与火中建立的生死情谊啊,就这么一下子,人就没了,没倒在敌人的枪下,赵刚却自己杀死了自己,那些逼死他的人,竟然都是他的战友!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使他终于号啕起来,他边哭边小声数落着赵刚:“老赵、老赵呀,你不够意思呀……你不够朋友,就是有天大的难处,你也该找我商量一下啊,你我兄弟一场……你这是信不过我呀,我要是知道,说什么也不让你走这一步啊……老赵啊,你不够朋友,就这么一甩手就走啦……”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赵刚啊,你别走呀,我求求你啦,你他娘的知道不知道?
我这里疼啊,疼死我啦……“他发了疯似的扯开衣服,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撕挠着,捶打着:”……几十年的交情啊,你就不管我啦?几十年的流血拼命啊,就他娘的落个这下场?我操他娘的,这叫什么‘文化大革命‘啊?这是作孽啊,伤天害理啊……共产党出奸臣啦,老子不干啦,老子回家种地去……我操你个姥姥,老子要毙了那帮奸臣……“”砰!‘‘的一声,卧室门被小吴狠命撞开,小吴和田雨冲了进来,一左一右抱住李云龙,他视而不见,目光散乱迷离,肆无忌惮地破口大骂,他挣扎着、咆哮着,用拳头向写字台桌面上狠命地砸,桌面上的玻璃板在他的重拳下被砸得粉碎,手上全是鲜血……小吴拼命抱着他的手臂,流着眼泪哀求道:“首长、首长,您小声点儿……”“去你娘的……”丧失理智的李云龙一拳把小吴打出两米远,仰面摔倒。他从抽屉拿出手枪“咔嚓”顶上子弹猛地站起来,他两眼血红,声震屋宇地大吼道:“赵刚,你告诉我,是哪个狗娘养的害死了你?告诉我,我要给你报仇……”小吴从地上一跃而起,不得不使用擒拿动作枪下李云龙正在挥舞的手枪,李云龙颓然坐下,发出一声长长的、惨痛的哀嚎,犹如受伤的野兽。
田雨泪流满面地抱着丈夫,她分明感到,李云龙心中的那座精神殿堂在崩溃……
第35章
1967年,“文化大革命”运动进入了第二个年头,这是个多事之秋,巨大的灾难降临在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谁也闹不清是哪座城市最先进入了战争状态的。
自从1月份上海造反派夺了中共上海市委的权,得到中央文革小组的首肯,被赞为“一月风暴”,中共机关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大加赞赏后,全国各大城市纷纷响应,夺权之风顿成燎原之势,派系林立的造反组织面对权力再分配的巨大利益,纷纷火并,大规模的武斗开始升级,战火开始在中国广衰的国土上蔓延开来。
4月,广西告急。南宁、桂林等城市爆发激烈的战斗,双方动用重型火炮和坦克把城市打得几成废墟,死亡数干人,伤者不计其数。贯穿广西境内的邕江里浮满尸体,江水将大批浮尸冲进珠江三角洲,直至港澳地区的海面上。港澳报纸连连惊呼,全世界为之动容……
出现在西南城市成都和重庆的战争,其现代化程度更高。那里有很多国防工厂,而这些军火工厂的工人又大部分是从军队复员的前军人,这些精通各种武器和战术的造反派们把这个城市的战争进行得有声有色,威武雄壮。激烈的战斗甚至刺激了军事科研的进程,一些在和平环境下科研人员绞尽脑汁也设计不出来的新式武器竞在实战中被设计出来并投入使用……
华北告急。石家庄,保定战火纷纷……
中原告急……
东北、西北到处枪炮齐鸣……
中国境内的战火,震惊了全球。
在太空轨道上,苏美等军事大国的侦察卫星正紧张注视着这片陷于战火的国土。
中苏、中蒙连绵数千里的边境线上,苏军几十个精锐的装甲师,摩托化步兵师枕戈待旦,处于高度戒备状态。设在菲律宾、冲绳、关岛等地的美国海空基地也进入一级战备,数艘航空母舰组成的特混舰队进入台湾海峡,北部湾等海域游弋,满载核弹或常规炸弹的“B——52”战略轰炸机群排列在机场的起飞线上,随时准备腾空而起……
在遥远的欧洲,正处于冷战中的华约和北约这两大军事集团,都暂时忘却了柏林墙两侧剑拔弩张的军事对峙,用惊奇的眼光注视着东方……
与中国接壤或邻近的西亚、东南亚国家,惶惶不可终日,担心有一天,中国内战的战火会打着“输出革命”的旗号越过国境线。在莫斯科的红场上,一些中国留学生高举着红旗和毛泽东像正在愤怒地声讨苏联现代修正主义,声称要在列宁的故乡重新燃起“十月革命”的烈火,“阿芙乐尔”巡洋舰的炮弹这回要射向克里姆林宫了。不过,留学生们的狂热,还没来得及释放出来,就被凶悍的苏联警察们的棍棒扼杀在萌芽中……
李云龙的脑袋近来总是昏沉沉的,他被这一幕幕突变的形势弄得焦头烂额。先是政委孙泰安被调到另一个省“支左”去了,两人搭档了十来年,一直处得很融洽。
孙泰安是个好脾气的人,对人很宽容,资格老但工作能力较平庸。他没有野心,喜欢随遇而安,除了胆小些,没什么大毛病。李云龙挺舍不得他走。
他所在的城市和全国所有城市一样,也进入了战争状态。这个城市的两大造反组织“红革联”和“并冈山兵团”形同水火,两派的代表走马灯似的轮流来司令部游说,要求解放军支持“革命左派”。李云龙心说,我哪知道你们谁是左派谁是右派?
我看,都是这两年粮食多了,吃饱撑的。六O年那会儿你们咋不闹腾呢?他被造反派们闹烦了,干脆称病躲进医院。由新调来的政委马天生暂时主持工作。
比起李云龙这类从红军时代就当上主力团团长的将军来,马政委的资历就不值一提了,他1943年在苏北参加了新四军的游击队,以他的中学学历在文盲众多的游击队里可称得上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了。这样的宝贝自然要保护起来,干些能发挥特长的工作,他从文书干起,从来没参加过什么像样的战斗。到1955年部队授衔,李云龙和丁伟等人在南京军事学院发牢骚嫌肩章上一颗将星太少时,而马天生则望着自己肩上的两杠一星感到心满意足。1943年入伍,没什么战功,十二年就干到副团级少校,他知足了。
令李云龙百思不解的是,这个1955年的少校,凭什么又在十二年之内爬到正军级的位子上的?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很有些戏剧性。
那天郑秘书向李云龙建议说:“新来的马政委已经搬进老政委孙泰安住过的那座小楼了,还没有正式上班。1号,您是不是去做一下礼节性拜访?”李云龙不置可否,却提出了一个另外的问题:“这个马政委在军里排几号呀?”“当然是2号。
“”这不就得啦?你没忘了我是几号吧?“郑波被噎住了,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当天晚上,政委马天生主动上门拜访李云龙。
两人握了手,先是寒喧了几句。李云龙吩咐郑秘书倒茶,然后先坐下了。用手拍拍沙发道:“坐嘛,不要拘束,随便点儿。”马天生很有涵养地笑笑,坐下了。
“马政委很年轻呀,哪年参加工作的呀?”“1943年入伍,今年45岁。”“嗬,年轻有为呀,1943年……我在干啥呢?哦,想起来了,带着我那独立团在晋西北已经打出一块不小的地盘了,说是一个团,其实兵员有六干多,快赶上当时的一个师啦,那时抗战快胜利了嘛。”“是啊,李军长是老资格了,我来之前听干部部的同志介绍过,我要好好向老同志学习呀。”“哟,学习不敢当,互相学习吧,其实老同志有什么?不过就是参加革命时间早点儿,工作经验丰富点儿,仗打得多一点儿,没什么嘛,咱们这个队伍一直有这个传统,老同志嘛,多担点儿责任,给年轻的同志多把把关,把自己的经验多传授一些,仅此而已。”“感谢李军长对我工作的支持。”“你不要怕,大胆工作,工作上有啥困难,就只管来找我,这个单位师团一级的干部都是我在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带过的兵,人头熟,也比较听话。”在一旁倒茶的郑波也听出来了,马政委的谦虚话被军长毫不客气地接收了。
“马政委一直是搞政工的?”“是的,调来之前我在××军××师任政治部主任。
“”哦,连升三级,你们搞政工的如今吃香啊,我们这些搞军事的老家伙也该考虑考虑让位啦,仗没得打了,用处也不大啦,总得给年轻的同志创造点儿条件嘛。“”李军长,我刚来,对本市‘文革‘运动的情况还不是很了解,您是不是给我简单介绍一下?以便我开展工作。“”这很简单,就像报纸上说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还有,‘阶级敌人一天天在烂下去,我们在一天天好起来‘,就是这样。
“”您能不能说得具体些?“”具体可就不好说了,本市造反派分为两大组织,天天吵来吵去都像乌眼鸡似的,都自称左派,要求军队支持。我说,好,都是左派,我都支持。这也不行,说我和稀泥,搞折衷主义,没有原则。那就没办法了,我想还是让他们自己吵出个子丑寅卯来再说吧。“马天生微微一怔,觉得这位军长的话有些刺耳,怎么能这么说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是关系到党和国家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的大是大非问题。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左中右之分,就必然会有两条路线的斗争。马天生的逻辑思维是很清晰的,既然群众分为两派,那么肯定应该是左派和右派之分,要都是左派就没有必要对抗了。解放军支持左派,这是中央的战略部署。而这位李军长的情绪却很成问题。
马天生是个有丰富经验的政治工作者,在情况不明时,他决不会发表自己的观点,今天一点儿小小的“火力侦察”,就发现了不小的问题。
“李军长,我先告辞了,希望咱们今后合作愉快。”“那就不留你了,郑秘书,替我送送。”马天生走出门时还琢磨,他好像刚刚被一个首长接见过,心里一时找不到正军级干部应有的感觉了,他明显感到,这个李军长不是个好共事的人,此人太傲慢,简直是目中无人,此外,他隐隐约约感到,此人权有可能是那个司令部的人。
其实马天生也未必就看得起李云龙,他认为自己从军二十多年爬到正军级,这是有原因的,除了有些老首长提携,主要还是靠自己的才干。马天生在南京政治学院学习时,他的学习成绩很好,读了大量的书,尤其是对马列经典著作的研究有相当深的造诣,厚厚的一本《资本论》快让他翻烂了,在当时的部队政工干部中,像马天生这样随口就能引用马列经典的干部确实极少,平心而论,就理论水平而言,马政委一开口,像李云龙这样的老粗,只有乖乖听着的份。马天生人品并不坏,当过学雷锋标兵和学习《毛著》积极分子,他也曾像雷锋那样雨夜背着老大娘走十几里地,周围的战友们谁家有了点儿困难,马天生知道后会毫不犹豫地解囊相助。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是很真诚的,丝毫没有沽名钓誉的意思。对于上级的指示他从来都是坚决执行的。雷锋同志那句座右铭: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这也是马天生最为推崇的并身体力行去做的。问题是,这年月,同志和敌人的概念是很模糊的,角色也经常发生错位,经常有这种现象:上午还是同志,下午就成了敌人。解决起这类问题,马天生是毫不含糊的,上午给他“春天的温暖”。下午就给他“冬天的冷酷”。马天生在组织部门找他谈调动工作时,就多了个心眼儿,他要弄清楚这个将要与他共事的军长的资历、战功和背景。好在摸清李云龙的底并不费事,军内高级将领中认识李云龙的人太多了。他的预感告诉他,这个极具个性色彩的将军是个不好共事的家伙。他们之间的地位是不可能平等的,不冲别的,就冲李云龙1927年参加红军和那一身的战伤,马天生就自觉得矮了一截。
他太清楚了,在一支从战火中拼杀几十年而不断强大起来的军队中,资历可太重要了。1955年授衔时,马天生亲眼所见一个佩着三颗金灿灿将星的上将见了自己在红军时代当过他班长的一个中将时,还毕恭毕敬地立正敬礼。中将不但坦然接受了他的敬礼,嘴里还不干净地发着牢骚:“他妈的,没法儿干啦,班长当中将,战士倒成了上将。”上将恭敬地说:“什么上将中将?战士什么时候也得听班长的。”这件事给马天生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和李云龙虽然同属正军级,但资历可没法比,就算马天生升到军区司令的位子上,李云龙也不可能把他放在眼里。资历的差异是先天的、根本没法补救的。在两人共事的初期,马天生一直小心翼翼的,尽量表现出很尊重李云龙的样子,而李云龙也没太把这个坐直升飞机上来的政委当回事,因此倒也相安无事。
当李云龙称病住进医院时,马天生暂时成了这个军的最高首长,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本来嘛,中央文革三令五申,要求解放军支持革命左派,他李云龙仗着资格老,就是硬顶着不表态,还不许别人表态,这不是明摆着对抗中央文革小组吗?就冲这一点,他早晚要倒霉。
李云龙住院的一星期后,马天生终于代表野战军表态了,宣布支持“红革联”。
野战军一表态,处于剑拔弩张的双方的力量对比立刻发生变化。“红革联”有了强大野战军的支持,顿时扬眉吐气,组织了几万人的集会,愤怒声讨“井冈山”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并公开宣布“井冈山”为反动组织,勒令立即解散。而“井冈山”及支持者省军区部队则气炸了肺,马上出动了上万人冲击了会场,双方从动嘴辩论演变成全武行只用了不到十分钟。会场顿时大乱,砖头棍棒满天飞,数干人奋不顾身地厮杀成一团,一场混战下来,双方共死伤100多人。这仇就结大了,省军区也旗帜鲜明地公开宣布支持“井冈山”,称“红革联”为反动组织。双方厉兵袜马,准备再战,战幕就此拉开。
李云龙在医院里也忙得很,他一天到晚都在打电话,军部的总机接线员们忙不迭地把电话通过军用线路转到各大军区或各野战军的老战友那里。既是老战友,说话就难免肆元忌惮,骂骂咧咧,当年的后勤部长,现任某大军区参谋长的张万和和李云龙在电话里骂开了。
“喂!你狗日的还活着呀,当参谋长快十年了吧?总得给下面年青的同志点希望嘛,要我说你狗日的退下来算啦,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李云龙肆无忌惮地骂着粗话。
“晤,一听这大嗓门,我就知道是你,咋跟驴叫似的?喂,你那里咋样?老子这里乱套啦,你先别说话,仔细听听……听见了吗?高射机枪在平射呢,操他奶奶的,这枪的口径可不是闹着玩的,12。7毫米,比当年小鬼子的‘92‘式重机枪可厉害得多,打到身上就没救。
奶奶的,老子咋就跟做梦似的?又回到以前啦,当年打天律老子带一个师打南开大学,那巷战打得也就这水平,你听听,这枪声密的都听不出点儿了,清一色自动火器,比老子的部队装备还强,火线离我窗口也就800多米,一派攻,一派守,昨天连坦克都出动了,两辆‘59‘式,这边弄了两门高炮用穿甲弹平射,正面装甲打不穿,这边就急啦,组织敢死队抱着炸药包往坦克履带底下钻,报销了两辆,那几个孩子也完啦,可惜呀,弄到部队来都是好兵……“张万和在叹息着。
李云龙不满地说:“都打成这样了,你怎么不出动部队制止一下?还在看热闹?
“老张怒道:”你他妈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中央军委的书面命令我敢出兵?中央文革叫支持左派,他妈的都说自己是左派,老子支持谁?本来打得还没这么热闹,不过是砖头瓦块儿的扔来扔去,充其量用冷兵器过过招。好嘛,江青同志一句话,文攻武卫嘛。这下子可麻烦了,两派都来了劲头,越打越热闹。我的部队的枪全被抢了,武器库也被砸开了,人家武装到牙齿,我们倒他妈的成了赤手空拳的老百姓。
“李云龙听了皱着眉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小声说:”老张,这形势不对呀,不是说‘文化大革命,吗?咋就文着文着动开了武呢?主席这是咋啦?咋就不管管自己婆娘呢?“
电话里老张像是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声音顿时低了八度:“老李,你他妈的疯啦,这种话也敢说?告诉你,这话到我这儿就算是打住了,别人那儿可千万别发牢骚……”李云龙不屑地说:“瞧你狗日的这个兔子胆,用手摸摸裤档,尿裤子了没有?我还以为当年的张万和是条汉子呢,闹了半天也是他娘的兔子胆……”他不等老张的回骂“啪”地挂了电话。
他又把电话挂到孔捷那里,孔捷不知刚和什么人发过火,说话没遮没拦,火气很大:“老李,我越想越不对,妈的个×,准是中央出了奸臣。这么多老上级、老战友都他妈的被打倒了,当年小鬼子和国民党出几万大洋买他们的脑袋都没干成,妈了个×,倒让自己人给干掉了。要是这也叫革命,那小鬼子和国民党就都是革命派啦,妈的,惹急了老子,老子带部队南下,来个‘清君侧‘,毙了那帮奸臣李云龙说:”老孔,说话注意点儿,我可不想看着你倒霉,咱们当年的老伙计没剩几个啦,你要出点儿事,我连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孔捷气哼哼地说:”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老子这辈子死过几次了,反正命是白捡来的,我怕什么?“李云龙岔开话题:”你那里情况怎么样?国境线上压力不小吧?“”妈的,陈兵百万,光坦克师就几十个。说实话,真要打过来,我这个军只能支撑几天,部队的装备和训练太差了,成天净练嘴皮子了,哪有工夫搞训练。不怕你笑话,给我们军装备的坦克还是‘T-34‘型呢,二战时的破玩艺儿。国境线那边可是清一色的‘T-62‘。真要干起来,只好像咱们当年那样抱着炸药包往上冲啦。你猜我这些天老在想什么?我在想丁伟,还记得当年军事学院他的毕业论文吗?我越想越觉得这家伙是个人物,有预见性,有大战略思想。你琢磨琢磨,现在咱们的北线防御、兵力和装备部署和他当年的设想几乎一样。当年的假设敌人现在可成了真正的敌人,你不得不佩服丁伟的战略预见性和勇气。唉,丁伟呀,这家伙现在不知怎么样,五九年以后就失去了联系,听说是坐了几年牢,职务一搐到底,回大别山种地去了。我托人去大别山找过,啥消息也没有。中国的事就是这么怪,昨天还是将军、大军区的参谋长,今天一削职为民成了普通老百姓,就橡一粒沙子掉进沙堆,再想找可费了劲啦。算了,不提这些,说说你吧,你小子的脾气比我也强不了哪儿去,这年头说话要留神点儿,你不比我,老子这里是大军压境,一线防御靠我撑着呢,一般没人敢找我的麻烦,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李云龙想了想,说:”我现在还好,不过,将来要有个风吹草动,我会让我的几个孩子去投奔你,你得给碗饭吃。“孔捷动了感情:”放心吧老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还有什么事?“李云龙说:”还有,我岳母的情况你都知道,被划为右派后到兴凯湖农场劳改,后来就在那儿就业了。
老人家神经受过刺激,不太正常了。本来我想把她老人家接到我这里来,没想到又赶上‘文革‘了。相比之下,劳改农场倒成了保险箱。这个农场在你的防区内,请你关照一下,将来万一我这里出了事,你要想法把老太太接出来,替我给老人养老送终。晦,想想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人家把这么好的女儿嫁给我,我李云龙硬是没让老人家过上一天舒心日子。想想就愧得慌,这件事你得替我办。“孔捷说:”没问题,我防区里的事我说话还算话。可是……老李,我咋听你说话有点儿像交待后事呀?老伙计,别吓唬我好不好?你堂堂的野战军军长当着,能有啥事?“李云龙说:”这叫做有备无患,懂不懂?好啦,我挂了。“李云龙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催命似的响起,是郑秘书打来的,他向李云龙报告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昨天夜里,对峙中的造反派组织就像是双方约定好了一样突然行动,野战军、省军区部队、武装部,公安局,总之凡是能找到武器的地方全部遭到冲击。由于没人敢下令自卫,各部队的军事主官都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战士们手中的武器被抢。李云龙的部队有两个团几乎成了赤手空拳。他闻讯大怒,险些把电话话筒给砸了,嘴里连声骂道:”反了,反了,老子从带兵那天起,缴过小鬼子的械,缴过国民党的械,还从来没让人家缴过械。“他把电话直接挂到E团,对团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就算没有军委的命令,你不敢开枪。可你用枪托,用拳头也能对付这些造反派。你手下有3000多训练有素的战士,就算他娘的打群架,也吃不了那么大的亏呀,你这个团长是吃干饭的?“E团团长也窝了一肚子气,他发牢骚道:”1号,我向军部请示过,马政委叫我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能拿着语录本宣传毛泽东思想,你向谁宣传?
人家能听你的?造反派说啦,中央文革小组号召我们‘文攻武卫‘,反革命组织已经武装起来,磨刀霍霍了,我们再不自卫就要犯路线错误了。军长,人家比咱们能说,我是没办法啦,你把我撤了吧。“李云龙说:”撤你的事以后再说,现在你得坚守岗位,把你的部队管好。“”这点我也做不到,我的哨兵站岗只能带着语录本,这样的哨兵还不如稻草人呢。现在我们营区里跟集市似的,谁想进来就进来逛逛。
今天上午有个老汉赶着一群羊进了军营,说是我们训练场上的草长得好,这么好的草地也别糟蹋了,他老人家以后要拿这儿当牧场了。“团长无精打采地说。
李云龙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大批的武器被抢,就意味着社会治安已不复存在,任何人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更使他心急如焚的是配置在一线防御的部队,这些部队受到冲击,后果不堪设想,武器装备一旦被抢,整个防御体系马上会土崩瓦解,驻守金、马、大二担等诸岛的敌军可以轻松地长驱直入。
就算这种情况不会发生,随着军事禁区被冲击,敌方的间谍和特工部队也会乘机潜入。部队的永备火力点、秘密工事、炮位、雷达站等这些军事秘密将再无秘密可言,多年的惨淡经营将毁于一旦。
近十年来,海峡两岸的军事对峙从大规模炮战、海空战转为冷战和宣传战。在这期间,渗透与反渗透的特种作战、宣传战加心理战成为主要手段,在以往的较量中,李云龙胜多败少,始终占着上风。而现在,内乱四起,强敌压境,李云龙算是真正体会到身处东北国境线上承受着巨大压力的老战友孔捷将军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暴躁。
夏天,这个城市爆发了一场大战,整个城市被一分为二。东区被“红革联”占据,以工学院为核心阵地,层层设防,早已断绝交通的街道上,设置了沙包堆成的街垒,蛇腹型铁丝网,用铁轨焊成三角支撑物的防坦克桩,马路两侧的楼房窗口里伸出黑洞洞的重机枪枪管,街心新构筑的地堡里埋伏着执火焰喷射器的射手。
西区是“井冈山”的地盘。这个组织的成员多是来自这个城市西郊工厂区的产业工人,人多势众。其中很多工人都是复员军人,有不少是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兵,这些人枪打得准,也懂得战术,有实战经验,战场心理素质很稳定。“井冈山”的头头(按当时的时髦称呼应该叫“1号勤务员”)叫邹明,是个前志愿军团长,参加过长津湖之战,许多美国老兵的回忆录里称此战为“地狱之战”。
可见此战之惨烈。战后,邹明的团队受到过志司的嘉奖。身为一个和世界最强大的军队交过手的中级指挥员,邹明对于战争的理解有了更新的认识。一个人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事,莫过于找到自己的生存位置,他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他是为战争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靠战功成为将军,率领大军和敌人浴血战斗。
但邹明的运气不太好,他的雄才大略还没来得及施展,战争就结束了。回国后,邹明转业到本市东风机械厂,委委屈屈地当个副厂长,对此,他深感命运的不公平,很有点儿壮志未酬的感觉。谁料“文革”初期,他的命运出现转机,所有的厂级干部都被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揪出了,根红苗正的邹明便脱颖而出,成了本市最大的造反组织的“1号勤务员”。大规模武斗的兴起,使邹明有点“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英雄到底找到了用武之地。他似乎没把对手放在眼里,当他得知对手在东区构筑防御工事时,他只是轻轻地笑笑,他的理论和拿破仑、巴顿之类的名将不谋而合,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他不打算在防御上下工夫,一个小小的东区,总不会比美国陆战一师还厉害吧?他有些腻歪地想,最烦人的是拿下东区后拆除那些防御工事可够麻烦的。“红革联”的战术是鸡蛋撞碌毒,撞不碎也要溅你一身蛋黄,招你腻歪。
邹明的轻敌终于使“井冈山”遭受到重大损失。他万没想到,势单力薄的“红革联”竟敢主动向西区发动攻势,而且战术极为老道,由复员军人组成的若干支突击队秘密运动到“井冈山”的眼皮底下,随着一颗红色信号弹的升空,突击队突然发起攻击,几声巨响,几个主要火力点被早已放好的炸药包送上了天。“井冈山”
仓促应战,所有的火力点都喷出火舌,轻重机枪组成的交叉火力来回扫射,企图封住被炸开的缺口。没想到对方的突击队只是佯攻,引诱你暴露火力点,紧跟着“井冈山”的火力点就被一发“82”无后座力炮弹送上天,直瞄火炮角度够不着的火力点,被嗖嗖落下的“82”或“60”迫击炮弹所覆盖,黑暗中炮弹的炸点开出绚丽的花朵,爆炸的冲击波和横飞的弹片妻时将人的肉体撕碎,将碎骨、残肢和肉块送上树梢和楼房的楼壁上。“井冈山”的弟兄们多数都没见过这阵势,因为这种残酷的实战毕竟和以往他们在电影里看见的战争场面不一样,起码是缺少浪漫色彩,一个刚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成了贴在墙上的碎肉,这种强烈的刺激除了久经沙场的老兵,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恐惧,像传染病一样迅速蔓延,他们三三两两地钻出一线的防御工事向后方逃去,“井冈山”的前沿阵地被迅速攻占。这一战,“井冈山”一派伤亡惨重,死亡几十人,伤者一百多号,连邹明的指挥部也挨了一发迫击炮弹,幸亏邹明还保持着我军指挥员亲临火线的传统,当时没在指挥部,不然早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红革联”一战得手,士气大振,他们把前沿阵地向西推进500多米,还缴获了大量的武器弹药。策划这次军事行动的领导人杜长海获得了极大声誉,甚至有些人很过火的将他捧为“战神”,连杜长海本人听着都有些头皮发麻。他严肃地批评了那些吹捧者:“这不过是场小战斗,牛刀小试嘛,怎么能叫战神呢?毛主席和林副主席才是真正的军事天才,他们都没敢称自己是战神,我杜长海往哪儿摆呢?不能这么叫,这太不严肃了。”就这样,他伟大的谦虚和军事才能赢得了本派所有成员的尊敬和崇拜。
杜长海也不是平庸之辈,他也是个参加过朝鲜战争的前志愿军炮兵副团长。上甘岭战役时,他所在的炮兵部队和美军的炮兵进行过当时世界上最高水平的炮战,随着主峰阵地的反复易手,双方的炮火硬是把山头都削低了几公尺,满山的岩石都炸成了细细的粉末,一脚踩上去能陷到膝盖。杜长海当时接替了负重伤的团长,指挥炮群对敌纵深进行压制性轰击,炮战进行了十几天,和美军炮兵打了个平手。他的团队受到志司的嘉奖。大概所有当过军人的人都是不甘寂寞的,“文革”一开始,社长海就参与了造反行动,由于他的资历和出身,他理所当然成了“红革联”的l号勤务员。杜长海是个极为固执的人,一条道跑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只认准了一点,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他从小给地主放牛,后来参加了八路军,是党把一个放牛的穷小子培养成人民军队的副团长,转业后又成了某机关的副处长。他没有理由不听党和毛主席的话,毛主席号召“造反有理”他杜长海就造反,现在是党号召革命左派“文攻武卫”,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保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他当然要拿起枪来进行战斗,听党的话是没有错的。
由于专业原因,在抢夺武器的过程中,杜长海特别注意收集各种火炮,他太明白炮火在战争中的威力了。炮兵是战争之神嘛。这次“红革联”首战告捷,靠的就是炮火。杜长海手里还有张王牌没有出呢,要是他手头的十几门“122”榴弹炮和两门“152”加榴炮来个痛快淋漓的齐射“井冈山”的老巢,东风机械厂就成了一片瓦砾了。杜长海不是没胆量这样干,而是认为时机还不成熟,他要达到战术的突然性,准备在关键时刻来那么一次。
那天夜里,李云龙在医院里被骤然爆发的密集枪声和隆隆炮声所惊醒,他向窗外望去,见西区有几处被炮弹击中燃起大火。要在过去听到这样密集的枪声,他早就激动起来了,哪个将军听到枪声能不唤起内心急于肠杀的渴望呢?但今天,李云龙可没这份兴致,他像守财奴一样,传来的每一声爆炸都使他心里一哆嗦。当他率部队进入这个城市时,这里的一切都是破破烂烂的,近二十年的建设才有了今天的城市规模,这些造反派免崽子,闲得难受要玩儿打仗游戏,玩儿玩儿机枪、冲锋枪也就罢了,怎么他娘的炮也玩儿上了?这枪声密的,照这个样子一宿没有几十万发子弹下不来,老子的部队一年才两次实弹射击,每个战士才摊到五发子弹,好嘛,这些免崽子一夜就干掉几十万发,这些败家子哟,把这一半的子弹给我,我能训练出上百个特等射手。
李云龙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他这辈子经历的凶险事多了,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情绪恶劣过,一切都乱套了,无论是什么人都有可能无缘无故挨一枪,你还不知道谁是敌人。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你就是把脑袋想裂了,也没现成的答案。
现在是需要行动的时候,不然要误大事的,他可不想让海峡那边的老对手看笑话。
他抓起电话拨动了号码盘,电话里马上传来段鹏那熟悉的声音:“l号,我一直守在电话机旁,我估计您要找我。”李云龙笑了:“看把你小子精的,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就认定我要找你?”“1号,看眼下这乱乎劲儿,我们特种分队能闲着吗?您要是有什么难办的事,要演演戏的事,不找我找谁?”段鹏的声音提高了八度:“l号,梁山分队已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随时听候您的命令。”李云龙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支他亲手组建的特种部队又要出场了,眼下他还能靠谁呢。
他只简单说了一句:“你和林汉马上来医院见我,注意保密。n半个小时后,段鹏和林汉走进病房。他俩都穿着便衣,右胳膊上都搭着一件军用帆布雨衣。李云龙正在看报,抬头望了他们一眼,淡淡问了一句:”又是哪个倒霉蛋撞到你们枪口上啦?
“他俩乐了:”l号,您真神啦,您怎么知道的?“李云龙微微一笑:”打了一辈子仗,还能闻不出火药味儿?你们的手枪用雨衣遮着,能遮住我的眼,可遮不住我的鼻子,刚才开枪了?“段鹏笑嘻嘻地说:”刚才路过西区时,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于举着枝‘半自动‘拿我们当靶子,我吉普车的引擎盖子都打穿了,我再不收拾他,就成了他的枪下鬼了。您说,要死在这个毛头小子手里,还不让人笑掉大牙,连海峡那边的同行都得笑话咱,不过我没要他的命,只打穿了那个小子的肩膀,让他暂时退出武斗算啦。“李云龙说:”啊,胆子不小呀,没有命令就敢开枪?“段鹏脖子一梗,满不在乎地说:”这有啥?我管他是哪派的,哪个混蛋再向我举枪,我就打断他的狗爪子。1号,你不知道这些从没摸过枪的混蛋,长这么大第一次玩儿真枪,打死人还不用偿命,这下可好,打人打顺了手,见着过路的手就痒痒。这还得了?再不收拾收拾他们,可就反了天啦!“李云龙满意地点点头夸道:”行:你这小子长出息啦,枪发给你们是干什么用的?就是自卫用的,人家想要你的命,你还不敢还击,那要枪于什么?还不如烧火棍呢。“林汉开口了:”l号,让我猜猜您在想什么。您大概是在考虑前线军事禁区的安全。如果按照‘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命令,那咱们军事禁区的警戒还不如纸糊的,随便哪一派都可以进去逛逛。
反正是一句话,不使用武器就别想确保军事禁区的安全。但一经使用武器就要有伤亡,镇压革命左派的帽子咱们可算是戴上了。1号,您现在面临着两难选择,我说得对吗?“李云龙点点头说:”你说得不错,还有个重要问题,据我判断,他们马上要开始行动了,不行动也不行,他们的仗快打不下去了。“”为什么?“两个部下问。
“外行打仗消耗的弹药是内行的十倍,你们听听这枪声,连短点射都少,全是连发扫射。
也就是说,这些毛头小子们不管是否发现目标,一扣扳机,不把一梭子打光不算完,我统计了一下被抢的子弹数字,恐怕和今晚消耗的差不多。也就是说,过了今夜,他们弹药就成问题了,能抢的弹药库早抢过了,他们手里又没有兵工厂,再想弄弹药,只能打军事禁区的主意了。“林汉说:”1号,我又学了一招,从枪声密集程度和战斗的时间长短去判断对方的后勤支援能力,从而推导出对方下一步行动的可能性。这是指挥员必不可少的综合能力,我脑子总缺少这种逻辑推理的能力。
“李云龙毫不谦虚地说:”没错,所以我能当军长,你暂时还不行。“三个人都轻松地笑了。
段鹏说:“这件事由我们来干,我们俩各带一队人换上便衣,混入两派组织,尽量做做工作,制止他们的疯狂念头,能兵不血刃解决问题当然更好,要实在不行,就只好动武了,反正两派正在混战,真出点儿问题也是对方干的。”李云龙站了起来:“想得不错,不管是谁,谁打军事禁区的主意,格杀勿论。要不惜一切代价制止武斗的扩大,少和下面的小喽罗打交道,要接近那两个造反派头头,这两个混蛋也太不像话了,他们以为自己是谁?还当自己是在朝鲜战场?就算他们是当年战场上的英雄,现在也蜕变成了混蛋,拿国家的财产、老百姓的生命不当回事,你们去做做工作,用什么办法自己去定,反正是要使他们改变那些疯狂念头,不要再打部队武器的主意,要是执迷不悟,你们就管教一下,特别是那个擅长使炮的家伙,他的破坏力太大了。
第36章
第二天,李云龙出院先回到家里,他哪里知道,他家后院成了武器试验场了。
他还没进院就听见后院响起冲锋枪的连发射击声,他大惊失色,抬脚就往后院冲,警卫员小吴比他的动作更敏捷,一眨眼工夫已经拔枪在手挡在他前面冲进后院。
后院的情景使李云龙大吃一惊,后墙根处摆着一溜瓶子,他的两个儿子加上赵刚的四个孩子正兴高采烈地向瓶子射击呢。李健端着一枝英制“斯登”式冲锋枪,赵山端着一枝美制“M3”式冲锋枪,这两个不知深浅的小子都把枪拨到连发位置,一扣扳机就是一个长点射,瓶子倒没打碎几个,砖墙却被打得百孔千疮,一群弟弟妹妹正专心致志地往备用弹夹里压子弹。李云龙差点儿没气疯了,这些混小子是在玩儿命呢,这么近的距离向砖墙连发射击,子弹在墙面上又弹回来,这种“跳弹”每一发都能制人于死命。看来,这些孩子该挨揍了,再不管教管教,他们明天就敢在屋里玩儿炸药包了。
孩子们见李云龙突然回来,便都有些傻了,他们呆呆地看着父亲,不知父亲该如何发落他们。李云龙却和颜悦色地走过去,拿过“M3”冲锋枪,熟练地摆弄了几下,拔下弹夹,退出于弹,关上保险盖。他像老师讲课似的说:“这种枪叫M3式,美国造,1942年开始大批量生产,枪身广泛采用冲压件,这在当时算是枪支生产的一大突破,生产成本大大降低了,每枝只合当时的二十二美金,口径11。43毫米,弹容量30发。
哦,那枝是英国造‘斯登‘式。你们看,这种枪设计得很有特点,它的弹夹不像别的冲锋枪那样从枪身下部插入,而是从左侧插入,这样就有个优点,卧姿射击时可以把身子卧得很低,减少中弹的危险。这两种枪在抗战后期,根据美国政府的《租借法案》曾大量装备国民党部队,解放战争时,我们缴获了很多。解放后,这两种枪退出现役,只发给民兵使用,因为它无论是射程、杀伤力和精确度都已落后了。你们是从哪里找来的?“李健见爸爸没生气,胆子便壮了不少,回答说:”是‘红革联‘发的,说要拿起枪来保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我们很多同学都领了枪,连有的小学生都领了。“李云龙气得火直往脑门上撞,心说这些混蛋造反派们,真是无法无天了,竟然连孩子们的性命也当成儿戏,不收拾他们一下还行?他克制住内心的愤怒,表面上若无其事地说:”你们知道刚才李健和赵山的射击方式叫什么方式吗?告诉你们,叫自杀式射击,你们近距离向砖墙连发射击,这样就把自己置于跳弹杀伤的覆盖下,院子里已无任何安全死角,一个长点射七八发子弹,每发子弹的回弹方向都无规律可循,回弹的弹头又撞在别的墙上继续回弹,甚至在三次回弹后仍然具有杀伤力,你们这些笨蛋居然没有人受伤也算个奇迹了。“赵山说:”爸爸,我们记住了,以后不再打了。“李云龙说:”晤,记住了?现在道理已经和你们讲完了,该谈谈处罚的问题了。“说完他骤然变了脸:”李健、赵山,你们俩都是当哥哥的,同样的错误,当哥哥的就要比当弟弟的多承担责任,因为你们年岁大。今天你们犯的错误很严重,弄些破枪回来在院子里胡打,我要是晚回来还不出人命?所以今天我要好好管教管教你们,不然你们永远记不住。“他解下皮带说:”这样吧,当哥哥的每人抽十下,当弟弟的每人五下,女孩子免打改罚站两小时,这还算公平吧?“李健和李康这兄弟俩挨父亲的打有多少次连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了,他们已经习惯于这样思考问题:惹了祸就得挨揍,这是非常正常的。可赵山、赵高、赵水、赵长这兄妹四人从小没挨过打,他们的父亲赵刚从不主张打孩子。
于是赵山便壮着胆子抗议道:“打人不对,即使犯了错误也应该说服教育,这是我爸爸说的,他从来没打过我们。”李云龙诧异道:“喂,还真是赵刚的种,才这么大嘴里就一套一套的。我来告诉你,第一,现在我是你爸爸,既然是你爸爸,就有权揍你。第二,如果我不揍你和两个弟弟,那么对李健、李康就不公平了,因为你们都犯了错误,怎么能有的处罚有的不处罚?那不成了见人下菜碟了?我不能把你们兄弟之间分成三六九等。至于赵水,她是女孩子,女孩子是不能挨揍的,犯了错误只能罚站,这叫做尊重妇女,懂吗?第三,你爸爸已经把你们托付给我,就是同意我用自己的方式管教你们,咱家的家规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说服教育‘这一条,犯了错误就该挨揍,就算当着你爸爸的面,我也照样揍你。”赵山想了想,觉得还算有道理,便说:“好吧,我认罚。不过事情是我先惹的,弟弟们只管压子弹,他们也怪冤枉的,他们该挨的皮带我替了,行吗?”李云龙绷着脸摇摇头:“不行,我这里赏罚分明,弟弟们犯的是挨五皮带的错误,你和李健犯的是挨十皮带的错误,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谁也不能替。”-赵山没话说了:“爸爸,我先来……”客厅里响起啪啪的皮带抽在屁股上的声音,五个男孩子咬住牙挨了自己应得的皮带数,谁也没哭,他们已经明白了,在这个家里,作为一个男人,哭总是件丢脸的事。赵水那年十二岁,她在客厅里足足站满两个小时,她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女孩子不能挨打,但可以罚站,这是李家尊重妇女的家规。
司令部会议室里的会议桌是长方形的,桌面铺着厚厚的绿呢子。会议室正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军用地图,上面标满了各种颜色的符号和密密麻麻的等高线、等深线。一幅巨大的、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的紫红色丝绒帷幕半开着,露出里面的地图。
李云龙坐在会议桌的南侧,这从来就是1号的位置。政委马天生坐在会议桌的北侧,两人中间隔着足有五米长的会议桌。
李云龙抽着烟,他手边摆放着一个黄铜烟灰缸,是用“152”口径的炮弹壳底部做成的。他不停地弹着烟灰,两眼炯炯放光,死死盯着对面的马天生,仿佛想把目光变成一把刀子,狠狠刺过去。马天生安详地喝着茶,用柔和的目光迎住对方满含敌意的逼视,显出一副虚怀若谷的涵养和儒雅的神态。
这是两个阅历不同、性格迥异的职业军人的第一次交锋,也是迟早要发生的交锋。两个人谁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按李云龙的想法,这个1943年才入伍的新兵蛋子根本没资格和他对话。1943年,抗战都打了六年了,他当团长都多少年了,马天生那狗日的还是个新兵,老子打出的子弹头比他吃过的大米粒都多,他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爬到军级的位子上?
而马天生对李云龙的评价也不太高:一介武夫。资格老管个屁用?彭德怀、高岗、饶漱石、刘少奇的资格哪个不老?现在怎么样?还不是都进了监狱?和他们比,你李云龙算个什么?就算你能打仗,立过大功,那不也是过去的事了?那个时代早结束了。现在是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像你这样头脑简单的将军,也该被时代所淘汰了。
和马天生这类靠政治起家的军人相比,李云龙的脑子确实简单了些。他的致命错误就是太重资历了,惟独忽视了一点,时代变了,金戈铁马,百战沙场的时代早已结束了,战尘落定后该是个玩儿政治、玩儿权术的时代。‘文革‘初期党内新倔起的一股政治力量中央文革小组,它的成员中,资历深的人的确不多,即使有也被逐渐淘汰出局了。而大多数成员的资历都不值一提,譬如大名鼎鼎的笔杆子姚文元,他简直就没有革命资历,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权势如日中天。古人有言: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便是这个道理。
此时的李云龙正憋着一肚子火,由于马天生的表态,本市两大派组织的矛盾迅速激化,大规模的武斗升级为战争,事情发展到现在,连军队都难以控制了。多方面的情报表明,省军区所属的地方部队由于公开表态支持“井冈山”,已和野战军部队形同水火,“井冈山”一派的武器几乎全部来自省军区的武器库,省军区部队主动撤掉门岗,暗中派人通知“井冈山”一派前来取武器。还有情报表明,在最近发生的大规模交火中,“井冈山”组织的指挥系统中出现了一些身穿便衣的军事顾问,在协助指挥作战。这些人似乎都是职业军人,在战术指挥、火力配备、工事的构筑和诸兵种协同方面很专业。情况很明朗,省军区已暗中介入了武斗,不但向自己所支持的一派提供了武器弹药,还派出不少作战参谋协助指挥作战。
使李云龙更为头疼的是,在马天生的默许下,野战军的一些部队也暗中介入了武斗。“红革联”头头杜长海最近成立了一个坦克分队,清一色的“59”式,原是军属坦克团的最新装备,不知怎么搞的,全归了“红革联”。是抢走的还是暗中送的?
这点他马天生应该心里有数。李云龙刚刚得到来自特种分队的情报,那个一见了炮就头脑发热的前炮兵副团长杜长海,最近正在打军属火箭炮团的主意。这个团是后组建的,装备的是“130”口径的自行火箭炮,那个疯子杜长海要是得到这些火箭炮,对西区来一次齐射,那些爆炸后能产生三千度高温的炮弹会把半个城市淹没在火海中。李云龙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制止这个疯子。长时间的对视终于使李云龙失去了耐心,他很不客气的直呼其名:“马天生,本市武斗打成这个样子,你不觉得你应该负主要责任吗?你有什么权力代表野战军表态支持某一派,反对某一派?你难道不懂组织原则?没有经过军党委讨论就敢擅自作主?”马天生微笑着反驳道:“李军长,你因病住院期间,按我军条令就是暂时停止行使指挥权。我作为这个军的政委当然要主持全部工作了。这点,你应该没有异议吧?”
他停顿了一下,又软中带硬地说:“李军长在住院期间大概没看报吧?你恐怕对当前形势缺乏了解,中央文革三令五申,解放军要支持革命左派,作为临时主持工作的政治委员,我执行中央文革的指示何罪之有?支持革命左派不是只用口头上的支持,而是要拿出切切实实的行动来,军队支左的意义是什么?还不是因为军队是握着枪杆子的武装集团?换句话说,就是用枪杆子去支左,革命左派在遭到反革命组织的进攻时,解放军就不能袖手旁观,就应该坚定地和左派站在一起,打退反革命组织的进攻。不如此,我们就要犯右倾投降主义的错误,1927年大革命失败,不就是因为陈独秀的右倾投降主义下令工人纠察队放下武器造成的吗?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呀。最近江青同志也肯定了‘文攻武卫‘的口号,并做出了重要指示,江青同志是这样说的:我记得好像是河南一个革命组织提出这样的口号,叫做‘文攻武卫‘,这个口号是对的!……不能天真烂漫,他们不放下武器,拿着长矛,拿着大刀,对着你们,你们就放下武器,这是不对的,这是要吃亏的,革命小将要吃亏的。老李呀,你我都是受党多年教育的老同志了,江青同志是谁?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夫人呀,她的话是代表主席的呀,对毛主席的批示对中央文革的指示抱什么态度,是关系到无产阶级立场问题,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在这点上是没有调和的余地的。”
马天生不温不火的、语重心长的一席话噎得李云龙半天没说出话来。一谈政治问题、理论问题,李云龙就处于下风了,他自己脑子也在糊涂着呢,能找出什么话来反驳?
马天生说的没错,支持左派和文攻武卫的口号又不是他马天生发明的,他执行中央文革指示也没什么不对。李云龙一时说不清楚,但总隐隐约约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得慢慢理出头绪来,军队的最高指挥机构是中央军委,按照我军的建军原则应该是党指挥枪,那么党中央的政治局应该是最高决策机关了,但是且慢,现在又出现个中央文革小组,一切政策性的批示均来自这个“小组”。它的权威似乎是至高无上的,那么中央政治局哪儿去了?是撤销了还是解散了?没人告诉你它的合法性是否还存在,同时也没任何文件表明中央文革小组算是最高权力机关。诺大的一个中国谁能闹清楚最高权力机关是什么?别说李云龙稀里糊涂,当时的中国没几个人能说清楚,谁要是傻乎乎的拿着本《宪法》说中国的最高权力机关是人大常委会,这是宪法规定的,那么大家肯定以为这家伙神经不正常,在说胡话呢。宪法是给外国人看的,拿到国际上意思意思就成了,谁会抠着宪法叫劲。李云龙昏沉沉犹如一盆浆子的脑子里突然裂开了一道细细的裂缝,一道理性的微光隐隐约约地透过缝隙射了进来,他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不能钻进事物组成的乱麻里去考虑问题,你要跳出乱麻置身事外去考虑问题,别纠缠在表面的小事上。听谁的,不听谁的,什么是最高权力机关,谁是左派,谁是右派,谁革命谁反革命,这统统不重要,关键是谁拥有了评判权和解释权,斯大林那句话说的可谓精辟:“胜利者是不该受到责备的。
“想到这里,李云龙算是明白了,这个世界上的事原本很简单,是政治家们故弄玄虚,把原本简单的事弄得复杂化了。话又说回来了,要是光喊喊口号,写写大字报,革革文化的命,那么谁愿意革命就革命好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问题是这两个造反派头头已经不满足于革文化的命了,他们要搞武装革命,而且动静越闹越大。要动用坦克大炮了。这就触犯丁大多数原本想过安分日子的老百姓的利益了。革命了一辈子的李云龙终于对革命这个字眼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制止这种胡闹式的革命,尽管这样做要承担极大的风险,甚至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李云龙盯着对面的马天生,突然觉得这家伙挺可怜。他想,就算我李云龙文化低,可我学会了思考,可体狗日的倒是一肚子的学问,讲起革命和理论来头头是道,可那是你思考的结果吗?你顶多是个学舌的鹦鹉罢了。你那些理论哪个是你自己思考出来的?他真的可怜起马天生来了。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和风细雨地说:“老马,咱们应该商量一下,武斗一定要制止,再这样打下去这个城市就完了,不知要死多少人呢。你看是否可以这样办,第一,马上和省军区联络,消除对立,联合制止武斗。都是解放军嘛,怎么能自相残杀呢?第二,确保军事禁区、军事机关、军火库的安全。宣布如有冲击上述目标者,格杀勿论。第三,和省军区协同行动,宣布军队不介入地方派性争端,共同收缴两派的武器,这一点绝不能含糊,必要时不惜动用武力。”马天生认为今天李云龙提出的几点建议很不像话,他好歹是个军级干部,怎么连原则都不讲了?
这已经不是和马天生个人的矛盾了,这是直接对抗中央文革的行为,难怪毛主席说党内有个资产阶级司令部呢,军内也一样,这个李云龙对“文化大革命”的牢骚可不少,分明就是那个司令部的人,此人大不识时务,也早晚要倒霉。
马天生拿出一份《解放日报》说:“李军长,这是篇重要社论,题目是《”文攻武卫“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口号》,我觉得我有必要给你念一段,算是咱们共同学习社论吧。你看,社论指出:对于阶级敌人挑起的武斗,我们一是反对,二是不伯。
我们对付的办法,就是‘文攻武卫‘。我们一方面文攻,摆事实,讲道理,从政治上揭露、孤立、批判、打倒敌人,教育受蒙蔽的群众,一方面武卫,当一小撮反动家伙拿起棍棒刀枪向我们扑过来时,我们就给予坚决反击,直到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彻底粉碎其猖狂进攻……好,咱们就学到这里。老李,我认为你刚才的几点建议是极端错误的,是和中央文革小组的精神背道而驰的。因此,我不同意。第一,省军区一些负责人属于隐藏在军内的走资派,他们公开支持反动组织‘井冈山兵团‘,向他们提供武器弹药,并派出作战参谋指挥武斗,这是向无产阶级专政的猖狂进攻,他们的行为已经走向了反面,这笔账早晚是要和他们清算的。第二,有消息表明,近日中央文革要对本市的问题进行表态,将宣布‘红革联,为革命左派,支持革命左派是我们野战军义不容辞的责任。在左派遭到反革命组织的进攻和屠杀时,如果我们坐视不管,那还要我们解放军干什么?第三,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对付‘井冈山兵团‘这样的反动组织,应毫不手软地进行反击,绝不可有妇人之仁。城市打平了是小事,将来可以重建,我们不可只算经济账,不算政治账。现在死几个人是值得的,如果反革命分子得逞,我们干百万人头就要落地,红色江山就要改变颜色……“李云龙终于忍耐不住了,他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吼道:”马天生,你少他娘的卖狗皮膏药,这些狗屁话我听得多了,用不着你来上课,谁是左派,谁是右派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中央文革说了算,不管是哪派,只要我李云龙一天在这个位于上,谁敢冲击军事禁区,抢夺武器,谁想毁了这座城市,我就坚决镇压,绝不客气……“他扫了马天生一眼,两眼射出寒光,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先把丑话说在前边,哪个狗娘养的想吃里扒外,挑动武斗,想靠这个找台阶向上爬,拿国家财产、军队的荣誉、老百姓的生命当自己晋升的台阶,不管是谁,老子就像宰鸡一样宰了他。“就算马天生再有涵养,也被李云龙粗鲁蛮横的态度深深激怒了,他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地说:”李云龙,你不要太狂妄了,就凭你刚才说过的话,就可以定你个现行反革命,你对抗中央文革,对抗‘文化大革命‘绝没有好下场。“李云龙傲慢地把双臂抱在胸前冷笑道:”老子一口唾沫一个钉,说出的话就没有打算收回去,这条命反正是拣来的,已经白赚了二十多年了,这个脑袋子弹都不怕,还伯你的帽子?你这话也就是吓唬墙窟窿里的耗子。值班参谋。“他大吼道。
一个值班参谋进来,立正敬礼,听候指示。
李云龙命令道:“通知各部队进入一级战备,今后不管是哪派组织,谁敢冲击军事机关、军事禁区,抢夺武器,一律开枪射击,格杀勿论。我负责任,去执行吧。
“”是!“值班参谋转身就走。
“回来!”马天生站了起来,正色道,“除了中央文革小组,谁也无权下达这种命令,我宣布,这个命令无效。”李云龙像没听见一样,正用打火机点烟,这是老习惯了,他的命令一经下达,就绝不重复第二遍。
值班参谋向马天生敬个礼说:“对不起,马政委,按照我军条令,我只能执行1号首长的命令,请原谅。”参谋再次敬礼转身退下。
马天生觉得自己的血压在迅速升高。太阳穴附近的血管被血液冲击得嘣嘣跳动,他脸色发白,手指哆嗦着指着李云龙说:“李云龙,你不要一意孤行,你无权下达这种命令。我要直接向中央文革小组汇报,你这是拥兵自重,对抗中央,这绝没有好下场。”李云龙戴上军帽冷冷地说了句:“请便吧!”
第37章
出乎李云龙的意外,马天生自从上次和他大吵了一架后,似乎并没记仇,每天见面还总是和颜悦色地打招呼,显得很有涵养,好像他俩之间从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相比之下,李云龙就做得差多了,他是个不会掩饰内心活动的人,心里若是不愉快,便一定要表现出来。以前的老政委孙泰安是个老好人,脾气好,没野心,凡事总顺着李云龙,还处处维护李云龙的威信,所以两人之间从没发生过争吵,彼此相安无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云龙是被孙泰安“惯”坏了。而马天生就不同了,他认为自己是个坚持原则的人,凡属于自己分内的工作,他绝不允许别人插手,有什么需要拍板的事,也绝不征求李云龙的意见,自己做主就是。他和李云龙第一次见面时曾很客气地称李云龙为老同志,希望多多帮助,听得李云龙心里还挺受用,可日子长了,李云龙发现马天生当初的话不过是客气一下罢了,他根本没什么需要李云龙“帮助”的,只是把李云龙当成一个平级干部相处,既不显得疏远,也不特别尊敬。甚至也不像开始那样称他为“李军长”,而是很随便地称“老李”。这种缺乏礼貌的行为使李云龙很不满意,总在心里嘀咕:老李?那是你叫的吗?娘的,一个小小的少校如今也和老子平起平坐啦。这他娘的到哪儿去说理?
马天生成天忙得很,他的工作很繁琐,比如组织毛泽东思想讲用会,连队的“一帮一、一对红”活动,着重培养一些基层连队的学习毛著积极分子,组织部队帮助农民搞春种秋收,抗旱抗洪。据基层干部反映,马政委在助民劳动中的确身先士卒,有一次竞累得昏倒在田头。他自律精神很强,烟酒不沾,没有任何个人嗜好,除了重大场合,他平时总穿着一身补着补钉的旧军装。他调来的时间不长,就几乎走遍了所有的基层连队,在战士们眼里,他像个和蔼可亲的连队指导员,和战士们促膝谈心,嘘寒问暖,亲自把病号饭端到生病战士的床前,感动得那个战士流着泪一遍一遍地高呼:毛主席万岁!还有一些家庭生活困难的战士曾接到家里的来信,声称接到了汇款,家庭困难已解决,希望安心服役云云。那些家庭受到帮助的战士都认为,汇款人很可能是下来蹲点的马政委所为。因为只有马政委和他们谈过心,询问过家庭情况。还有一些夜里上岗的战士,都见过马政委屋子里到深夜还亮着灯光,有好事者扒着窗沿探望过,见马政委正捧着毛主席著作在聚精会神地读着。
郑秘书有一次去马天生家送文件,回来后告诉李云龙,马政委家里空荡荡的,除了几件公家配发的家具外,几乎什么也没有,连床上的被褥都是有补钉的,可他有很多书籍,郑波扫了一眼,只记住几本,有《自然辩证法》,有《一八七一公社史》、《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国家与革命》,似乎还有黑格尔和斯宾诺莎的著作,书名没看清。郑波是这样评价的:“看得出来,马政委是个理论型的干部,文化水平很高,从藏书上能看出来,我以前也去过老政委孙泰安家,孙政委没有藏书,除了‘四卷‘,只有本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从理论水平上看,这两个政委是没法比的。”李云龙听着不大入耳,便阴沉着脸道:“郑秘书,我是不是该和干部部打个招呼,调你去马政委那里工作呀?”此话一出口,郑波就住了嘴,从此再也不提马政委的藏书和理论水平了。
除夕那天,马天生在全军团以上干部会上做政治动员,提出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李云龙在一旁插嘴道:“同志们要正确理解马政委的意思,什么叫‘革命化的春节‘?就是艰苦朴素,不许吃好的,你七碟八碗,大鱼大肉,那还能革命吗?
告诉你们,修正主义就是这么出的,成天吃他娘的土豆烧牛肉,能不修吗?所以,今年的春节要突出政治,要亿苦思甜,大鱼大肉你们就别想了,各师团要以连队为单位吃忆苦饭,请老贫农、老工人来忆苦,来倒倒苦水,昭,还有件事,各单位的政工干部要严格把关,老贫农、老工人没文化,说着说着脑子就容易糊涂,我听说上次炮团开忆苦会就出了问题,忆了半天硬是忆到六O年去了。这像话吗?幸亏是没文化的老贫农,要是从有文化的马政委嘴里说出来,那还不成了反革命?同志们别笑,这有什么好笑的?针尖大不大?要是放在政治上,就比他娘的磨盘还重,你们还别不信,打个比方说,也许你是个好人,可平常得罪过人,有人恨你,就老琢磨你,可你小子又不长眼,说话不注意,惹出政治上的麻烦,人家不揪你小辫子揪谁?谁让你不长眼?这反革命你不当谁当?要真到了这步田地,我这个当军长的也救不了你。你是活该。好啦,我就说这些,马政委还有什么要说的?“身为政委的马天生本来是会议主持者,谁知李云龙一通喧宾夺主,信马由缰的胡扯,把他稀里糊涂变成了旁听者,而李云龙倒成了会议主持者,临了还装模作样问他有什么要说的,他没什么要说的,心说你说了这么多,我还有什么说的?不是都让你说了吗?
马天生清了一下嗓子道:“刚才军长做了指示,我举双手赞成,吃忆苦饭的形式很好,大家要通过这种形式认识到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希望大家能通过忆苦思甜化作工作上的动力,在新的一年里有个新气象,深入开展‘文化大革命,这场运动。好,我看就这样吧,散会!”李云龙又来了事:
“司令部和政治部的干部都留下,别的人都快点儿退场。”马天生坐着没动,冷眼注视着李云龙,想看看他还要干什么。
“大家都往一块儿坐坐,别坐那么散,鲁副主任,你们俩在后面嘀咕什么呢?
有话拿到桌面上说,咱这里暂时还没出现阶级敌人,用不着成天琢磨……“李云龙没好气地招呼道。
军官们都笑了起来,政治部副主任鲁山涨红了脸申辩道:“军长,我正问忆苦饭的做法呢,没琢磨人……”“你就是琢磨也没关系,你们政治部不就是干这工作的吗?不说这些了,咱们言归正传。
今天的亿苦饭,司令部和政治部放在一起,饭后要组织学习,学‘老三篇‘,革命化的春节嘛,就得这么过,谁也别想弄上两口忆苦饭就回家吃鱼吃肉,这是欺骗组织,门儿也没有。大家不是都配了对儿吗?笑什么?‘一帮一、一对红‘,不是配对儿是什么?别净往歪处想,学习时以对儿为单位,先进的帮落后的,一块儿红起来,不能让落后的把先进的拉下水,成了一个水平,那叫‘爷儿俩比鸡巴——一个鸟样‘。“军官们大笑起来,他们早听惯了军长的粗话,都觉得很生动,一点也不枯燥,只有马天生和鲁山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既然大家都配了对儿,我也不能例外,也要配对儿,找谁配呢?看来只能找马政委了……“下面又是哄堂大笑。因为这种结对子有个不成文的惯例,一般都是先进的主动找落后的结对于,军长显然觉得自己是先进的,而政委却成了落后分子,在这些军官看来,军长和政委才真是”一个鸟样“,谁帮谁呀。
马天生没想到李云龙会主动找他结对子,他知道李云龙对自己很有些看法,马天生又何尝不是这样,两人个人之间矛盾越来越深,以至工作上的分歧越来越大。
马天生调来时间不长,根基尚浅,还是很愿意和李云龙缓和一下矛盾。
他站起来很诚恳地说:“我愿意和李军长结对子,希望得到李军长帮助,共同进步。”李云龙见马天生同意了,便拍板道:“好,这件事算定了,忆苦饭由我来安排。大家准备好‘老三篇‘,学它个通宵,大家有不同意见没有?”“没有!”大家齐声道。心说有意见又怎么样?谁敢说不愿过“革命化的春节”?
李云龙找到军部食堂的炊事班长,问道:“会做忆苦饭吗?”“报告军长,那东西好做,弄点麸子,再切点白菜帮子放在一起蒸一下就行了。”“吃这么好的东西还忆个啥苦?旧社会穷人到了灾年能吃上麸子就饿不死啦,不行,你给老子想想,观音土有吗?”“哎哟,这可没地方找去。”“对了,你小子是什么出身?”故事班长挺起胸道:“雇农,百分之百的无产阶级。”“那你家灾年时都吃过啥?”“听俺爹说,吃过野菜、榆树钱儿,还吃过树皮,对了,军长,你们长征过草地时不是吃过皮带草根吗?吃草您是行家呀,您选几样草,俺那儿还有双破皮鞋呢,把它剁巴剁巴给煮了不就行了。”李云龙往院子里一指:“那都是什么植物?就吃它吧。”炊事班长伸出脖子看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老天,那是做麻袋的麻秆,还有向日葵秆和辣根草,还不是新鲜的,都干透了。军长,您不是开玩笑吧,那能吃吗?”“谁说不能吃?你小子不是问我过草地时都吃什么吗?告诉你,就吃这个。就这么办,弄点麻秆、向日葵秆、辣根草剁碎了,再弄点稻壳,加上你那双皮鞋煮它一锅。”李云龙一锤定音。“可是……军长,这成吗?那稻壳根本煮不烂,肯定拉嗓子,还有辣根草,又苦又涩,吃下去还窜稀,还有那麻袋……不,是麻秆……反正今晚要靠这个过年,俺非挨骂不可。”炊事班长惶恐地说。
“你咋不开窍呢?这不是忆苦吗?吃大色大肉能亿苦吗?你们家在旧社会难道净吃大鱼大肉?”“听俺爹说,他给地主扛活赶上麦收时,馒头、肉管够,有时还给酒喝呢。”“胡说!我看你小子在美化地主,小心老子组织人批斗你,快去,就这么做。”炊事班长执行命令还真不含糊,他做的“忆苦饭”比李云龙想象的还要糟糕。
除夕之夜,老贫农在台上涕泪交流地诉苦时,李云龙打了个盹,没听见说什么。直到大家按忆苦会惯有的程序唱起“忆苦歌”时才惊醒。
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李云龙半合着眼正不搭调地哼着歌,忽然闻到一股怪味直冲鼻子,原来是忆苦饭端来了,他定眼一看,连自己都有点儿傻了,他没想到自己亲自定的食谱竞如此糟糕。应该承认,炊事班的刀功还是蛮过硬的,凡草本植物都剁得很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皮鞋切得像萝卜丝大小,最吓人的是稻谷壳,这东西还保持着下锅之前的模样,支楞在碗里,显得很锋利。这是一碗黄不黄、绿不绿、粘粘糊糊,散发着刺鼻怪味的东西。自恃学过野外生存,生吃过无数白蚁、蛇、蚯蚓之类东西的李云龙,肠胃也翻腾起来。
大家可能都有同感,因为当忆苦饭一端上来时,凄苦的歌声一下子就零乱起来,连马天生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前的那碗东西在发楞。
李云龙刚尝了一口就卡了嗓子,费了很大劲儿才强咽下去,他心里暗暗叫苦,有些后悔这恶作剧玩儿大了些。但事已至此,后路是没有了,硬着头皮吃吧。
他若无其事用筷子敲敲碗边道:“嗯,还行,大家都体会体会,旧社会劳动人民就吃这东西,咱们今天吃是为了不忘本。泡在蜜罐里的人,不能总惦着自己享福,还要去解放全人类,让全世界的穷人,都泡在蜜罐里。是不是呀?马政委,我这政治动员还可以吧?”“军长说得对,大家别小看这顿饭的意义,这就是政治,是反修防修最具体的措施。来,大家吃!”马天生端起碗吃了一口。
李云龙心一横,狼吞虎咽地把碗里的东西吞下去。
军长和政委都吃了,别人自然不好再愣着,大家风卷残云地将自己碗里的东西吞下。
李云龙又盛了一碗,嘴里说着:“马政委再来一碗?”马天生面色平静地回答:“没问题,咱们是‘一对红‘嘛。”李云龙吃完第二碗抹抹噶,拍拍肚子,似乎意犹未尽:“吃饱啦。”他心里一点儿也不慌,因为早备好了“秘密武器”。当年学习野外生存时,苏联教官传授过,一旦误食了有毒的植物,要马上喝木炭灰水,这是一种催吐剂,能马上引起呕吐,谁知这招现在用上了。
等李云龙在厕所里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干净回到会议室时,发现马天生的脸已呈灰白色,头上不住地冒汗,似乎有些坐立不安。
“马政委,咱们先学哪篇呀?我建议咱们先学《为人民服务》怎么样?”李云龙春风满面地问。
“好啊,我来念……”马天生强忍着不适翻开书。
李云龙暗暗吃惊,这家伙还真有点毅力。
那天夜里,这“一对红”把“老三篇”读了若干遍,还进行了讨论。李云龙声称和白求恩同志握过手,他独立团的好几个战士都是白求思同志治活的。“你看,‘去年春上到延安,后来到五台山工作,不幸以身殉职‘,五台山离我们独立团的地盘不太远,重伤号都往那儿送,那次我去送伤员,碰见了白求思同志,高个子、大鼻子、眼珠子好像发蓝……”马天生的话不多,他的脸色很不好,出了很多汗,李云龙隔着宽宽的会议桌都听见马天生腹腔中传来的阵阵肠鸣声。每隔个十几分钟,马天生便猛地扔下书,很不礼貌地中止了李云龙的侃侃而谈,窜进厕所。剧烈的腹泻使马天生的脸色由灰白转为青绿。李云龙似乎没注意这些,他又翻开了书,向马天生征求着意见:“现在咱们是不是该学《愚公移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