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先生最近在台湾的联合副刊发表极短篇小说〈妈妈的梦想〉,内容悬疑,请大家细细玩味。
〈妈妈的梦想〉
刘墉
太阳斜斜照进来,正好晒到她的脚趾,蔻丹像家乡的相思豆,红红艳艳。每次看到脚趾上的蔻丹,她的心就暖暖的,尤其想到那些姐妹听说丈夫帮她擦蔻丹时的表情,她更得意。
当初,一排女孩轮着被叫出去,一屋子烟味、七八双色眯眯的眼睛。「大哥」还粗鲁地掀女孩裙子,又拿医生的鉴定书给那些人看。掀她裙子的时候,她弯腰尖叫了起来。「又不是看妳的X,是看妳的腿!」大哥狠狠给她一巴掌。幸亏这时候「他」在对面喊:「好了!好了!我选她。」
在飞机上,她问他:「不怕我腿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疤痕吗?」他不懂,她就指着自己的腿,又指指他的眼。他居然懂了,指指他自己的心,再很用力地竖起大拇指。
她的腿确实很美,美得令他惊艳也愈发疼爱。每次出海回来,都会带给她一些小首饰、小玩艺,据说是跟对岸渔船换的。蔻丹也是他买的,还忙不迭地为她擦,她不要,说会影响做家事,他就指她的脚,还死命抱着她的腿,使她不得不笑着就范。
但是最近她连房事都拒绝,起先他露出惊讶和不悦的表情,直到她指指肚子,又用双手比出个圆形,他才兴奋地叫起来。
婆婆也高兴极了,从那天开始就不准她提重东西,所以当别人搬鱼的时候,她只能在旁边点数。幸亏两国语文虽然不同,阿拉伯数字还是一样的。
从知道怀孕,她就去外籍新娘识字班报了名,因为婆婆只会讲台语,丈夫又说不标准。
「我不会让你输在起跑点上。」她摸摸自己的肚子:「等你两岁的时候,妈妈一定能用标准国语为你说故事。」想到这儿,她笑了,用脚趾顽皮地拨弄着阳光:「妈妈还会教你唱越南儿歌。」
坐在对面的女人,原本低着头,突然抬起脸:「妳唱的是……妳是越南人?」
「是啊!」她笑笑:「听口音,你也是北越的。」
女人点点头,顿了一下:「你是来……」
「产检!」她指指肚子:「今天照超音波就知道男孩女孩了。」又盯着对方:「你,几个月了?」
女人没答,转头看窗外,再回头,眼里全是泪。
她赶快坐到那女人旁边:「怎么了?」
「我有了,但是不能要,我先生不要,他前妻已经生了三个。」
「你是你,你还可以生。」
「他不准啊!说他不是买我来生小孩的,怀孕是浪费。」两行泪水一下子滚落:「连我今天来堕胎,他都不陪。」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儿,是自己的家也不是自己的家,语言不通、文字不通,那个叫作「丈夫」的男人就是上帝。
不!应该说有人走运,碰到上帝;有人倒楣,遇见魔鬼。像这个叫秀兰的女人,同样才来五个月,连中文名字跟她都只差一个字,命运却差那么远。
两间诊疗室的门都开了,护士探出头来喊她们的名字。她站起身,握住那女人的手,不知说什么,只好又用力握了握,快步冲进去。
又要填表格。今天丈夫出海没来,她看不懂,就签了自己的越南名字。
「我要快点把中文学会,给孩子取个很好的名字,如果是男孩,要很壮;如果是女儿,要很美。」躺在检查台上,她想:「孩子大些,我要带他回家乡,看外婆。」眼前浮起一个娃娃,在晒谷场上跑来跑去的画面,她在后面追都追不上。追了好远好远,追得她上气不接下气,醒过来,脚都软了。「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问护士小姐。
小姐说好像是男孩。
她笑了,笑得很灿烂,想到丈夫和婆婆兴奋的表情。
走出诊疗室,那女人已经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痛吗?」她先开口。
「不痛!一下子就好了。」抬头:「妳呢?」
「我倒会痛,是个男生……」
「李秀兰!」护士突然跑出来,递张纸条给她:「你要去拿药,懂吗?拿……药!」又指指那女人:「林秀莲!你还在这儿等什么?快回去把超音波给你丈夫看,恭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