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三闾大学的教授们(评点本)


三闾大学的教授们

钱锺书

三闾大学[地处湘西“平成”,暗指湖南省安化县。曾经设立在安化县蓝田镇(今涟源市)的“国立师范学院”,是湖南师范大学的前身。]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以形容科学,也可以形容科学家。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不大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高松年发奋办公,亲兼教务长,精明得真是睡觉还睁着眼睛戴着眼镜做梦都不含糊的:学校不但造就学生,并且应该造就教授。找到一批没有名望的人来,他们要借学校的光,他们要靠学校才有地位,而学校并非非有他们不可。这种人才真能跟学校合为一体,真肯出力为公家做事。

亏得这一条科学定律李梅亭顾尔谦还有方鸿渐荣任教授他们那天下午三点多到学校。高松年闻讯匆匆到教员宿舍里应酬一下,回到办公室,一月来的心事不能再搁在一边不想了。自从长沙危急,聘好的教授里十个倒有九个打电报来托故解约[找借口解除合同。],七零八落,开不出班;幸而学生也受战事影响,只有一百五十八人。今天一来就是四个教授,军容大震,向部里报上也体面些。只是怎样对李梅亭和方鸿渐解释呢?部里汪次长[副部长。]介绍汪处厚来当中国文学系主任,自己早写信聘定李梅亭了可是,汪处厚是汪次长的伯父,论资格也比李梅亭好。那时候,给教授陆续辞聘的电报吓昏了头,怕上海这批人会打回票[打退堂鼓。],只好先敷衍汪次长。汪处厚这人不好打发;李梅亭是老朋友,老朋友总讲得开,就怕他的脾气难对付,难对付!这姓方的青年人倒容易对付的,他是赵辛楣的来头。辛楣最初不肯来,介绍了他,说他是留学德国的博士,真糊涂透顶!他自己开来的学历,并没有学位,只是个各国浪荡的“游学生”;并且并非学政治的,聘他当教授太冤枉了!至多做副教授,循序渐升,年轻人初做事不应该爬得太高。这话可以叫辛楣对他说。为难的还是李梅亭,无论如何,他千辛万苦来了,决不会一翻脸就走的;来得困难,去也没有那么容易,空口允许他些好处就是了。他从私立学校一跳而进国立学校,还不是自己提拔他的?做人总要有良心。这些反正是明天的事,别去想它;今天──今天晚上还有警察局长的晚饭呢!这晚饭是照例应酬,小乡镇上的盛馔,翻来覆去,只有那几样,高松年也吃腻了;可是,这时候四点钟已过,肚子有点饿,所以,想到晚饭,嘴里一阵潮润。

【第一段】政客校长高松年对“三闾大学”新聘教授的不同态度。 第一天,高松年置新聘的教授于不顾,赴警察局长的晚宴。

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是一个波浪里的水打到岸边,就四面溅开。可是,鸿渐们四个男人当天还一起到镇上去理发洗澡。回校,只见告白板[公告栏。]上贴着粉红纸的布告,说中国文学系同学今晚七时半在联谊室举行茶会,欢迎李梅亭先生。梅亭欢喜得直说:“讨厌,讨厌!我累得很,今天还想早点睡呢!这些孩子热心得不懂道理。”鸿渐道:“你们都什么系,什么系,我还不知道是哪一系的教授呢!高校长给我的电报没说明白。”辛楣忙说:“那没有关系。你可以教哲学,教国文——”梅亭狞笑道:“教国文是要得我许可的,先生;你好好的巴结我一下,什么都可以商量。”

晚上近九点钟,方鸿渐在赵辛楣房里讲话,连打呵欠,正要回房里去睡,李梅亭打门进来了。两人想打趣他,但瞧他脸色不正,便问:“怎么欢迎会完得这样早?”梅亭一言不发,向椅子里坐下,鼻子里出气像待开发的火车头。两人忙问他:“怎么啦?”他拍桌大骂高松年混账,说官司打到教育部去,自己也不会输的。高松年身为校长,出去吃晚饭,这时候还不回来,影子也找不见。这种玩忽职守,就该死。今天,欢迎会原是汪处厚安排好的,兵法上有名的“敌人喘息未定,即予以迎头痛击”。先来校的个中国文学系的讲师和助教,早和他打成一片,学生也唯命是听。他知道高松年跟李梅亭有约在先,自己迹近乘虚篡窃[趁火打劫,先下手为强。];可是当系主任和结婚一样“先进门三日就是大”。这开会不是欢迎倒像新姨太太的见礼。李梅亭跟了学生代表一进会场,便觉空气两样;听得同事和学生一两声叫“汪主任”,己经又疑又慌。汪处厚见了他,热情地双手握着他的手,好半天搓摩不放仿佛捉搦[读nuò。握。]了情妇的手一壁[一边。]似怨似慕的说先生你真害我们等死了我们天天在望你先生先生咱们不是今天早晨还讲起他的?——咱们今天早晨还讲起你路上辛苦啦!好好休息两天,再上课,不忙。我把你的功课全排好了。先生,咱们俩真是神交[未曾谋面的知心朋友。]久矣!高校长拍电报到成都,要我组织中国文学系。我想,年纪老了,路又不好走,换生不如守熟,所以,我最初实在不想来高校长他可真会磨人哪他请舍侄[谦辞。我的侄子。]—”先生、先生、先生同声说先生就是汪次长的伯父[原著滥用敬称,误为“令伯”。孙昕光主编的国家级规划教材《大学语文》因袭不改。]—“请舍侄再三劝驾,我却不过情;我内人身体不好,也想换换空气。到这儿来了,知道有你先生,我真高兴,我想这系办得好了—”李梅亭一篇主任口气的训话闷在心里讲不出口忍住气搭讪了几句喝了杯茶只推头痛早退席了

辛楣和鸿渐安慰李梅亭一会,劝他回房睡,有话明天跟高松年去说。梅亭临走说:“我跟老高这样的交情,他还会耍我;他对你们两位一定也有把戏,瞧着罢!咱们采取一致行动,怕他什么!”梅亭去后,鸿渐望着辛楣道“这不成话说!”辛楣皱眉道“我想,这里面有误会这事的内幕我全不知道。也许李梅亭压根儿在单相思,否则,太不像话了!不过,像李梅亭那种人,真要当主任,也是个笑话。他那些印头衔的讲究名片,现在可不能用了,哈哈!”鸿渐道:“我今年反正是倒霉年,准备到处碰钉子的。也许,明天高松年不认我这个蹩脚教授。”辛楣不耐烦道:“又来了!你好像存着心非倒霉不痛快似的。我告诉你,李梅亭的话未可全信—而且,你是我面上来的人,万事有我。”鸿渐虽然抱最大决意来悲观,听了,又觉得这悲观不妨延期一天。

明天[第二天。]上午,辛楣先上校长室去,说把鸿渐的事讲讲明白;叫鸿渐等着,听了回话再去见高松年。鸿渐等了一个多钟点,不耐烦了,想自己真是神经过敏,高松年直接打电报来的。一个这样机关的首领,好意思说话不作准么?辛楣早尽了介绍人的责任。现在,自己就去正式拜会高松年,这最干脆。

高松年看方鸿渐和颜悦色,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脾气好或城府深的人,忙问:“碰见先生没有?”“还没有。我该来参见校长,这是应当的规矩。”方鸿渐自信说话得体。高松年想糟了!糟了!辛楣一定给李梅亭缠住不能脱身自己跟这姓方的免不了一番唇舌先生我是要跟你谈谈—有许多话,我已经对先生说了—”鸿渐听口风不对,可脸上的笑容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停留着。高松年看得恨不得把手指撮而去之先生,你收到我的信没有?”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赳赳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高松年老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他给高松年三百瓦特的眼光射得不安,觉得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过失:这次来得太冒昧了。果然,高松年写信收回成命,同时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满意惶遽地说“没有呀我真没有收到呀重要不重要先生什么时候发的?”倒像自己撒谎,收到了信在抵赖。“咦!怎么没收到?”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得惟妙惟肖,比方鸿渐的真惊惶自然得多。他没演话剧,是话剧的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这信很重要。唉!现在抗战时间的邮政简直该死。可是,你先生已经来了,好得很,这些话可以面谈了。”鸿渐稍微放心,迎合道:“内地去上海的信,常出乱子。这次长沙的战事恐怕也有影响,一大批信会遗失,先生给我的信假如寄出得早—”

高松年做了个一切撇开的手势,宽宏地饶赦那封自己没写、方鸿渐没收到的信“信就不提了我深怕先生看了那封信会不肯屈就现在你来了,你就别想跑,呵呵!是这么一回事,你听我说,我跟你先生虽然素昧平生可是我听辛楣讲起你的学问人品种种我真高兴立刻就拍电报请先生来帮忙,电报上说—”高松年顿一顿,试探鸿渐是不是善办交涉的人,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会这时候替自己说许下的条件的。可是,方鸿渐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急口接说:“先生电报上招我来当教授,可是,没说明白什么系的教授,所以,我想问一问?”“我原意请先生来当政治系的教授因为先生是辛楣介绍来的说先生是留德的博士。可是,先生自己开来的履历上并没有学位—”鸿渐的脸红得像有一百零三度[记作103(华氏温标,下文称“华氏表”),约等于39.44(摄氏温标)。]寒热的病人—“并且不是学政治的,辛楣全搞错了。先生跟辛楣的交情本来不很深罢?”鸿渐脸上表示的寒热又升高了华氏表上一度,不知怎么对答;高松年看在眼里,胆量更大—“当然,我决不计较学位,我只讲真才实学。不过,部里定的规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学历,至多只能当专任讲师,教授待遇呈报上去一定要驳下来的。我想,辛楣的保荐不会错,所以,破格聘先生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学年再升。快信给先生,就是解释这一回事。我以为先生收到信的。”

鸿渐只好第二次声明没收到信,同时,觉得降级为副教授已经天恩高厚了。“先生的聘书,我方才已经托辛楣带去了。先生教授什么课程,现在很成问题:我们暂时还没有哲学系,国文系教授已经够了;只有一班文法学院一年级学生共修的论理学[“逻辑学”的旧称。孙昕光《大学语文》妄改旧称,误作“伦理学”。“逻辑学”与“伦理学”是哲学的两个分支学科,不可混淆。,三个钟点,似乎太少一点,将来我再想办法罢!”

鸿渐出校长室,灵魂像给蒸汽碌碡[以蒸汽机为动力的轧路机。]滚过,一些气概也无。只觉得自己是高松年大发慈悲收留的一个弃物。满肚子又羞又恨,却没有个发泄的对象回到房里辛楣赶来说李梅亭的事终算帮高松年解决了要谈鸿渐的事。他知道鸿渐已经跟高松年谈过话,忙道:“你没有跟他翻脸罢?这都是我不好。我有个印象,以为你是博士,当初介绍你到这来,只希望这事快成功“好让你专有小姐。”—“不用提了我把我的薪水—好,好,我不,我不,”辛楣打拱[拱手。致敬的一种方式。]赔笑地道歉,还称赞鸿渐有涵养,说自己在校长室讲话,李梅亭直闯进来,咆哮得不成体统。鸿渐问梅亭的事怎样了的。辛楣冷笑道:“高松年请我劝他,纠缠了半天,他说,除非学校照他开的价钱买他带来的西药—唉,我还要给高松年回音呢!我心上牵挂着你的事,所以,先赶回来看你。”鸿渐本来气倒平了,知道高松年真依李梅亭的价钱替学校买他带来的私货,又气闷起来;想到李梅亭就有补偿,只自己一个人吃亏。高松年下帖子,当晚上替新来的教授接风。鸿渐闹别扭要辞,经不起辛楣苦劝,并且傍晚高松年亲来回拜,总算有了面子,还是去了。

【第二段】校长高松年出尔反尔,李梅亭和方鸿渐遭遇“降格”。 第二天,高松年玩儿够了把戏,为新聘的教授们接风洗尘。

上课一个多星期,鸿渐跟同住一廊的几个同事渐渐熟了。历史系的陆子潇曾作敦交睦邻的拜访。所以,一天下午,鸿渐去回看他。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恐为帽子埋没,与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旁横溢。因为没结婚,他对自己年龄的态度,不免落后在时代的后面;最初,他还肯说外国算法的十足岁数,年复一年,他偷偷买了一本翻译的Life Begins at Forty作者原注:“《人生从四十岁才开始》是当时流行的一本美国书籍”。]对人家干脆不说年龄不讲生肖只说“小得很呢还是小弟弟呢!”同时,表现小弟弟该有的活泼和顽皮。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仿佛句句是军事机密。当然,军事机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亲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么?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陆子潇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而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这一封来函,一封去信,轮流地在他桌上装点着。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难顾内,一封信也没回过。从此,陆子潇只能写信到行政院去,书桌上两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潇等鸿渐看见了桌上的信封,忙把这信搁在抽屉里,说:“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鸿渐信以为真,不得不做出惜别的神情道:“啊哟!怎么先生要高就了!校长肯放你走么?”子潇连摇头道:“没有的事!做官没有意思,我回信去坚辞的。高校长待人很厚道,好几个电报把我催来;现在,你们各位又来了,学校渐渐上轨道,我好意思拆他台么?”鸿渐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谈话,叹气道:“校长对你先生,当然另眼相看了。像我们这种—”子潇说话低得有气无声,仿佛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长就是有这个毛病,说了话不作准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机密得好像四壁全挂着偷听的耳朵。

鸿渐没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脸微红道:“我倒没有什么,不过先生—我总算学个教训。”“哪里的话!副教授当然有屈一点,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里最高的了。”“什么副教授里还分等么?”鸿渐大有约翰生博士不屑把臭虫和跳蚤分等的派头。“分好几等呢譬如你们同来我们同系的顾尔谦就比你低两级就像系主任罢,我们的系主任韩先生比先生高一级,先生又比外语系的刘东方高一级这里面等次多得很你先生初回国做事所以搅不清了

鸿渐茅塞顿开听说自己比顾尔谦高气平了些随口问道“为什么你们的系主任薪水特别高呢?”“因为他是博士,Ph.D.[英语Doctor of Philosophy(哲学博士)的缩写。]。我没有到过美国,所以,没听见过他毕业的那个大学,据说很有名。在纽约,叫什么克莱登大学[一所虚构的美国大学。]。”鸿渐吓得直跳起来宛如自己的阴私给人揭破几乎失声叫道“什么大学?”“克莱登大学你知道克莱登大学?”“我知道。哼,我也是—”鸿渐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住,已经泄漏三个字。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竹笋,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鸿渐不肯说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口供鸿渐回房,又气又笑。自从唐小姐把文凭的事向他质问以后,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爱尔兰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记着要忘掉这事。每逢念头有扯到它的趋势,他赶快转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经一阵羞愧的微热。适才陆子潇的话倒仿佛一帖药把心里的鬼胎打下一半韩学愈撒他的谎并非跟自己同谋;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骗减轻了罪名。当然,新添上一种不快意,可是,这种不快意是透风的,见得天日的;不比买文凭的事,像谋杀灭迹的尸首,对自己都要遮掩得一丝不露。撒谎骗人该像韩学愈那样才行,要有勇气坚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胆老脸至少高松年的欺负就可以避免老实人吃的亏,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鸿渐忽然想近来连撒谎都不会了因此恍然大悟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是一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实开玩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人穷智短,谎话都讲不好的。

这一天,韩学愈特来拜访。通名之后,方鸿渐倒窘起来,同时快意地失望。理想中的韩学愈不知怎样的嚣张浮滑,不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想陆子潇也许记错,小姐准是过信流言。木讷朴实是韩学愈的看家本领。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的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是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也许上够了演讲和宣传的当,现代人矫枉过正,以为只有不说话的人开口准说真话,害得新官上任,训话时个个都说:“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指天,三个手势了事。韩学愈虽非哑巴,天生有点口吃。因为要掩饰自己的口吃,他讲话少、慢、着力,仿佛每个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担保。不轻易开口的人总使旁人想他满腹深藏着智慧,正像密封牢锁的箱子,一般人总以为里面结结实实都是宝贝。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见到这人,觉得他诚恳安详像个君子而且未老先秃可见脑子里的学问多得冒上来把头发都挤掉了。再一看他开的学历,除掉博士学位以外,还有一条:“著作散见美国《史学杂志》《星期六文学评论》等大刊物中”,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韩学愈也确向这些刊物投过稿,但高松年不知道,他的作品发表在星期六文学评论人事广告栏中国青年受高等教育愿意帮助研究中国问题的人,取费低廉)和《史学杂志》的通信栏韩学愈君征求二十年前本刊,愿出让者请某处接洽)。最后,他听说太太是美国人,他简直改容相敬了;能娶外国老婆的非精通西学不可,自己年轻时不是想娶个比国[比利时王国的简称。孙昕光《大学语文》不识简称,误作“外国”。]女人没有成功么?这人做得系主任。他当时也没想到,这外国老婆是在中国娶的白俄。

跟韩学愈谈话访佛看慢动电影,你想不到简捷的一句话需要那么多的筹备,动员那么复杂的身体机构。时间都给他的话胶着,只好拖泥带水地慢走。韩学愈约鸿渐上他家去吃晚饭,鸿渐谢过他;韩学愈又危坐不说话了鸿渐只好找话敷衍便问“听说嫂夫人是在美国娶的?”韩学愈点头,伸颈咽口唾沫,唾沫下去,一句话从喉核下浮上:“你先生到过美国没有?”“没有去过—”索性试探他一下—“可是,我一度想去曾经跟一个Dr.Mahoney通信。”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呢韩学愈似乎脸色微红像阴天忽透太阳“这个人是个骗子。”韩学愈的声调并不激动,说话也不增多。“我知道。什么克莱登大学!我险的上了他的当。”鸿渐一面想,这人肯说那爱尔兰人是“骗子”,一定知道瞒不了自己了。“你没有上他的当罢!克莱登是好学校,他是这学校里一个开除的小职员,借着幌子向外国不知道的人骗钱,你真没有上当?唔,那最好。”“真有克莱登这学校么我以为全是那爱尔兰人捣的鬼。”鸿渐诧异得站起来。“很认真、严格的学校,虽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学生不容易进。”“我听先生说你就是这学校毕业的。”“是的。”鸿渐满腹疑团真想问个详细可是初次见面不好意思追究,倒像自己不相信他,并且这人说话经济,问不出什么来。最好有机会看看他的文凭,就知道他的克莱登是一是二了。韩学愈回家路上,腿有点软,想陆子潇的报告准得很,这姓方的跟爱尔兰人有过交涉,幸亏他不像自己去过美国,就恨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没买文凭,也许他在撒谎。

方鸿渐吃韩家的晚饭,甚为满意。他兴高采烈,没回房就去看辛楣:“老赵,我回来了。今天对不住你,抛下你一个人吃饭。”辛楣因为韩学愈没请自己,独吃了一客[一份。]又冷又硬的包饭[套餐。]─这吃到的饭在胃里作酸这没吃到的饭在心里作酸“国际贵宾回来了饭吃得好呀是中国菜,还是西洋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他家里老妈子做的中菜太太真丑这样的老婆在中国也娶得到,何必去外国去觅宝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没有在“哼谢谢—今天还有谁呀只有你真了不得!韩学愈上自校长,下到同事,谁都不理;就敷衍你一个人,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么亲戚?”辛楣欣赏自己的幽默,笑个不了。

鸿渐给辛楣那么一说,心里得意,假装不服气道:“副教授就不是人只有你们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结交辛楣讲正经话今天有你太太的国籍问题可以解决了。你是老美国,听她说话盘问她几句,就水落石出。”辛楣虽然觉得这句话中听这不愿意立刻放弃他的不快“你这人真没良心。吃了人家的饭,还要管闲事,探听人家阴私。只要女人可以做太太,管她什么美国人、俄国人!难道是了美国人,她女人的成分就加了倍?养孩子的效率会与众不同?”鸿渐笑道:“我是对韩学愈的学籍有兴趣。我总有一个感觉,假使他太太的国籍是假的,那么他的学籍也有问题。”“我劝你省点事罢!你瞧,谎是撒不得的。自己捣了鬼,从此对人家也多疑心—我知道你那一回事是开的玩笑,可是开玩笑开出来多少麻烦像我们这样规规矩矩就不会疑神疑鬼。”鸿渐恼道:“说得好漂亮!为什么当初我告诉了你韩学愈薪水比你高一级,你要气得掼纱帽不干呢?”辛楣道:“我并没有那样气量小—这全是你不好,听了许多闲话来告诉我;否则,我耳根清净,好好的,不会跟人计较。”辛楣瞧鸿渐真动了气,忙张眼道:“说着玩儿的。别气得生胃病,抽支烟罢。”

鸿渐闷闷回房,难得一团高兴,找朋友扫尽了兴。人天生是该孤独的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鸿渐真想把这些感慨跟一个能了解自己的人谈谈,小姐好像比赵辛楣能了解自己,至少她听自己的话很有兴味—不过,刚才说人跟人该免接触,怎么又找女人呢?也许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像一群刺猬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像鸿渐想不出像什么,翻开笔记来准备明天的功课。

【第三段】方鸿渐“回访”陆子潇,韩学愈与方鸿渐登门“互访”。 一周以后,方鸿渐“回访”陆子潇,只看到书桌上的两只信封;次日,方鸿渐回访韩学愈,吃到了“洋太太”的“老妈子”做的“中国菜”。

【总评】课文一波三折,均以“晚餐”作为段落的标志,有趣儿!可惜的是,作为“普通高等教育‘十五’国家级规划教材”《大学语文》的领衔主编,也是《围城(节选)》一课的执笔者,孙昕光先生删去了韩学愈招待方鸿渐的那顿“晚餐”;这样一来,“节选”课文的局部结构显得不够完整,让读者有一种“不了了之”的感觉!

【感悟】

钱锺书的夫人先生这样概括《围城》的主题:城里的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整部小说是一座“围城”,其中的“三闾大学”也是一座“围城”。

方鸿渐跳出苏文纨和唐晓芙的恋爱“围城”,走出“八一三”之后的上海“围城”;几经辗转,又迈进了三闾大学这座高等教育的“围城”。方鸿渐虽然已经二十七岁,但初出茅庐而为人师,还是不大适应这种尔虞我诈的生态环境:政客校长高松年老谋深算,掉包主任汪处厚装腔作势,邮筒博士韩学愈假戏真做,市侩学者李梅亭惟利是图,谣言专家陆子潇鬼使神差,白痴教授顾尔谦随声附和,连年轻的女助教孙柔嘉都居心叵测……看来,无须戒备也不用心戒备他人的,只有一个赵辛楣!

抗战时期,湘西乡下。在一个封闭的“伪学术”圈子里,势力、学位和亲友关系都已成为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筹码;“儒林群丑”们的种种欲望呈现出一种“恶化”状态,闹出许多纠纷和笑话。李梅亭名片上的一串头衔,陆子潇桌子上的两只信封,韩学愈夫人的国籍和种族,以及韩学愈本人散见于“美国《史学杂志》《星期六文学评论》等大刊物”的所谓“著作”,令人啼笑皆非。殊不知,诸如此类的病症,有些至今还在流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围城》妙喻连珠,植根于作者渊博、敏锐、透彻的思维。小说中那些漫画式的人物,其身材、容貌和表情,像幻灯;其行为、言语和心理活动,又像电影。

你喜欢主人公方鸿渐吗?为什么?你赞同他灵感发现而悟出的“刺猬”学说吗?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