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自然观及其艺术表现(40)


中国文化自然审美的实践历程(4)

——明清时期:自然审美的科学化探索

潘世东

 

 

  与世界历史发展的步伐相一致,当人类告别了神灵和上帝主宰一切的蒙昧时代以后,理性和科学便顺乎自然地过渡为人类新的兴奋点和追求目标。在中国,从宋代开始,历经明清两个朝代,自然审美不仅在山水美学、风景区建设的理论和实践方面达到很高的水平,而且出现了研究名山大川成因、探索名山大川科学价值的科学家和先进的地理理论。其代表人物就是宋代的博学家沈括和明代的地理学家、旅行家徐霞客等人。他们的实践和理论开创了自然审美崭新的科学内容,在自然审美的同时,发现了名山大川的科学价值,把自然审美向科学化的方向大大地推进了一步。

1.自然审美科学化的启蒙者

在自然审美科学化的道路上,沈括是当之无愧的启蒙者。

沈括是宋代杰出的博学家,也是足迹遍布南北的旅行家,“凡所至之处,莫不询究”。他游览雁荡山时,仔细考察雁荡的奇峰怪石,在《梦溪笔谈》中记载了“皆峭拔险怪,上耸千尺穹崖巨谷,不类他山,皆包在诸谷中。自岭外望之,都无所见,至谷中则森然干霄”。由此推测:“当初为谷中大水冲激,沙土尽去,惟有巨石岿然挺立耳。如大小龙湫、水帘、初月谷之类,皆是水凿之穴”。我国现代地理学家竺可祯认为,沈括所说的大水冲激,沙土尽去,就是剥蚀作用,说明他对于流水对地形的侵蚀作用,已经有了相当正确的认识。在西欧学术界,关于侵蚀学说,一直到1780年才由英国地质学家郝顿提出,和沈括相比晚了600多年。

沈括还对气候的垂直变化作了观察和理论上的阐述。他说“缘土气有早晚,天时有衍伏,如平地三月花者,深山则四月花,白乐天游天林寺(庐山)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盖常理也,此地势高下不同也……。”沈括对自然景观的时空变化给予科学解释。他的卓越贡献,使名山大川闪耀出科学的光辉。

2.中国风景科学的奠基人

山水审美从山水神自然崇拜中脱胎以来,经过漫长的岁月,开始与山水科学结合起来,为促进山水美学的深化迈出一第一步。

明末清初,随着生产的发展,资本主义因素已经萌芽。这个时期,中国知识界也开始注意到自然科学与技术研究的重要性。一些地理学家和旅行家通过对名山大川的考察、探索,在名山科学研究方面开辟了新的方向,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

徐霞客,名弘祖,字振之,生于明朝末叶,正是后世所谓“经世致用”的新学风开始抬头的时候,他自幼好读历史、地理和探险游记之类书籍,很早就有遍游五岳的志愿,而对于科举应试之事,则很不感兴趣。因此,他虽然出自世家,却终身未尝出仕。他22岁起30多年之间只身跋淑,艰阻备尝,两次遇盗,三度绝粮,足迹遍于今华北、华东、南南沿海以及西南各省。徐霞客既非一般意义上的游山玩水的骚人墨客,也不是失意避世之士,而是一位伟大的旅行家、地理学家,也是一位山水美学家。他在对名山大川风景资源的科学考察以美学上的评价是前无古人的。他不仅指出名山大川的美学特征,而且探求其科学成因,堪称中国风景科学的奠基人。他用一生心血撰写而成的《徐霞客游记》,是一部极为宝贵的文献。前人对《徐霞客游记》论道:“霞客之游,在中州者,无文过人,其奇绝者:闽、奥、楚、蜀、滇、黔、百蛮荒缴之区,皆往返再四,其行不从官道,但有名胜辄迂回屈曲以寻之,先审视山脉如何来去,水脉如何分合,既得大势后,一丘一壑,支搜节时,登不必有径,荒榛密箐,无不穿也;淑不必有津,冲湍恶泷,无不绝也。峰极危者,必跃而踞其巅,洞极邃者,必猿挂蛇行,穷其旁出之窦,……。读其记而后知西南区域之广,山川多奇远过中夏也。记文排目编次,真叙情景,未尝刻画为文,而天趣旁流,自然奇警;山川条理,胪列目前;土俗人情,关梁厄塞,时时著见;……奇踪异闻,应接不暇,然未尝有怪迂侈大之语,欺人以所不知”。上述评论,如实地概括了徐霞客及其游记的精神实质。

对徐霞客及其游记的认识,随着科学的不断提高。最初人们把《徐霞客游记》作为文学作品来看待,直到近代才发现并研究它具有的伟大的地理学价值。今天来看,《徐霞客游记》还是一部风景资源考察评价的科学巨著,或者说是风景地理学和山水美学的巨著。

徐霞客才华横溢,文采斐然。在他笔下,不同性质的名山,跃然纸上。例如,他所描绘的武夷山:“大藏壁立千仞,崖端穴数孔,……鸡栖岩半有洞,外隘中宏……”[1],“远近峰峦,青紫万状……”[3]勾画出了红色砂岩的形象特征。而对庐山叠泉则写道:“时时仰见飞石,突缀其间”,“峰前石台鹊起,四瞰层壁……”[3]。抓住了富有层理的沉积岩构成的深涧陡壁形态特点。写雁荡山灵峰、灵岩:“山腋两壁,峭立亘天,危峰乱叠,如削如攒,如骈笋、如挺芝,如笔之卓,如幞之欹,洞有口如卷者;潭有碧水如澄靛者”[4],生动地刻画了垂直节理发育的流纹岩地貌形态。写黄山文殊院(玉屏楼)“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5],石笋  “瞰坞中峰石回攒,藻绩满眼……不若此之闳博富丽也”[6],使高山花岗岩景观的形象特征跃然于纸上。由于他以生花之笔写出了各个名山的“势”与“质”,所以显然不同于一般文人的浮夸炫耀。他还对许多风景资源作出科学的解释,如圭峰“四声谷——从其侧一呼,则声传宛转凡四,盖以峰东水帘谷石崖回环其上故也”。对于峡谷  岩的成国,他认为是“江流击山,山削成壁”,“两旁石崖,水啮成矾”,“山受啮,半剖为削崖”,作出了是受到河流侵蚀作用而形成的科学解释。总之,徐霞客把欣赏山水景观之美及其探讨形成过程结合起来,使旅游者既能享受山水之自然美,又能得到自然科学知识,这正是我们今天游览山水、自然审美所要提倡的方向。

3.近世大旅行家的自然审美哲学

在徐霞客之后,鸦片战争之前,我国还有不少热爱祖国山水,为考察、探索名山科学付出艰苦劳动的旅行家和地理学家,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足迹几遍域中”的魏源。龚自珍赞他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综一代曲,成一家言”的大旅行家。他对名山的研究亦有独到之处,如对五岳形象作出生动的描绘:“恒山如行,岱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惟有南岳独如飞”[7]。他还提出“游山学”思想:“人知游山乐,不知游山学。人生天地间,息息宜通天地  。特立山之介,空洞山之聪,停蓄山之奥,流驶山之通。泉能使山静,石能使山雄,云能使山活,树能使山葱。谁超泉石云树外,悟入介奥通明中?游山浅,见山肤泽;游山深,见山魂魄。与山为一始知山,寤寐形神合为一。蜗争膻慕世间人,请来一共云山夕”[8]

魏源对山岳诸景观因素的作用变化,以及人与山水形态之间的感应关系,作了辩证的分析。“寻幽不惮遥,山深误亦好”,“奇从险极生,快自艰余获”,“好奇好险信幽癖,此中况趣谁知之。不深不幽不奥旷,苦极斯乐险斯夷。”这就是魏源游山乐的辩证法和游山学的基本思想,他认为只有这样游山,才能得到“一游胜读十年书”的收获。游览与“读书”,自然山水审美与自然山水科学结合,是中国自然审美的优良传统。

正如任仲伦先生所言,从沈括、徐霞客到魏源,既是追求自然山水美的伟大的旅行家,又是考察名山胜水的学者。他们完全摆脱了对山神的崇拜和迷信束缚,因而对自然山水的研究,无论在科学或是美学上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至此,自然审美的发展,经唐宋至明清,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9]

4.对当代自然审美发展路向的思考

正如谢凝高先生所认为的,随着近代科学文化的发展,作为自然和人文景观融合的中国自然审美的形式,一方面在悠久独特的传统自然山水文化科学基础上,缓慢地稳步,另一方面,西方先进的现代自然科学传入了中国,揭示了名山胜水的自然规律。两种自然山水科学的结合,产生了中国特有的自然审美科学和自然山水美学。由于自然美具有自然和人文两重性,因而作为审美对象的自然,亦具有自然美和人文美的两重性。自然美受制于自然规律,与自然科学有着密切联系,故具有科学美学的特征。人文美则受制于规律,所以有艺术美学的特征。因风景的主要审美对象是自然山水。因此,自然美在两重性中,是决定的基础的一面。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具有科学美学的规律性,与艺术美有所不同。自然山水的科学美学特征,为具有现代科学文化知识的审美者,获得更多更深层的美的享受。所以现代山水自然科学的发展,使自然山水美学不断地深化。而自然风景已作为地球发展史的自然遗迹和人类发展史上的历史文化遗迹相融合的优美宇宙空间,自然成为科学研究和审美场所。自然风景作为科学研究对象近几十年来,获得迅速发展,如自然风景地质、自然景观地貌、水文景观、植被景观、动物审美、气候景观等等。人文科学的考古、历史、美学、文化艺术、建设、旅游以及自然风景区规划、建设、管理等科学都在发展。山水美学也日益与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相互渗透紧密结合起来。为适应现代人们精神文化生活需要,风景名胜区向着多功能的方向发展,如旅游、审美、科研、教育、度假、宗教等功能发展,而审美功能,渗透到各种功能之中。这样自然审美就成为一种内容丰富的多方位的立体的审美活动[10]

注释:

[1][2][3][4][5][6]徐霞客《徐霞客游记》。

[7]魏源《衡岳吟》。

[8]魏源《游山呤》。

[9]任仲伦《游山玩水:中国山水审美文化》,同济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71页。

[10]谢凝高《山水审美:人与自然的交响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