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迈的老父亲,仍然卧榻在301医院呼吸科的重症监护室里,因为喉管已被切开,父亲欲语却不能言,他的脸形更加的瘦削憔悴了,甚至无法偏过脸来望一眼站在窗外探视他的亲人。
我心如刀绞,但我能为力,一个儿子,一个深爱自己父亲的后代,才会深知这此中之痛───切肤之痛!才会深感无奈是一种怎样的滋味,惟泪水在心中倒流,却又不敢流出,怕母亲会承受不了这一沉重时刻的重压。
此情此景是一种何等难耐的忧伤呢?为儿的我,不能替代老父亲去承受这份苦,为了他去担戴这每一时刻所遭受的病患的苦痛折磨,这种心情又将是一份怎样的煎熬?
惟有心知了!
在一个可怕的夜晚,我被告知父亲病危,我匆匆赶往医院,在临时搭建的抢救室里,我能听见父亲沉重的喘息声,和不停的咳嗽声,医生护士穿梭不停的奔走着,显然情况危机,我不得不签下了我生命中最签下的字迹。
但抢救终于见效后,我发现父亲始终处在清醒的意识状态中,他将我们唤到了他的身旁,断断续续的为我们交代后事,但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交代的第一件事却是:
告诉你妈妈,我走了之后,不准她找301的麻烦,一定记住!
我被震撼了!因为这次父亲的病况加重确实是因了301一个科室的医疗疏忽────父亲本是患有不太高的感冒让母亲送到医院来的,她要防患于未然,她的直觉我的老父亲经不起感冒的袭扰,尽管父亲平时属于活蹦乱跳型,酷爱坐公交车满北京跑,酷爱四处运动。
两天后,父亲退烧了,父亲除了高血压糖尿病身体一向不错,在做最后一次康复检查时,父亲被安排去透析科做一个检查,那天的天气突然变冷了,而庞大的301医院又正赶上从旧楼迁居新楼,一片忙乱,父亲让护士陪着步行来到了透析室,穿着单薄的病号服,他见室外有不少地方上的普通百姓在排队,不忍插队,就站在一边等候,轮到他时,检查的医生居然在这种严寒因搬家失去了暖气了屋子里让父亲脱去了上衣,结果可想而知他当天晚上发起了高烧,我去看时亦以为只是一次重感,不至于引发严重后果,可是母亲直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正色地告诉我,这是二度感冒,后果可怕,如真出了事,我非要找301负责不可,哪能让一个老人在透析室里冻着呢。我当时没当真,我深知母亲的脾性,她爱较真,认死理,甚至爱于别人论短长。记得当时我扫视了父亲一眼,他靠在床头上,体力似乎有些虚弱,我知他在与日本鬼子的战斗中,有一只耳朵被震坏了,后经手术拿掉了耳骨,也就是说,他的听力有障碍,我便以为父亲没能听见呢?
我对母亲说,妈妈,医生也不是故意的,算了,不能计较太多。母亲当时仍忿忿不已。
没想到母亲的直觉是对的,当天晚上被报病危。可是父亲在“遗言”中留下的第一条竟是禁止母亲找医院的麻烦。父亲的第二条“遗言”是,我爱你们,对不起!
第二天父亲被转入呼吸科的重症病室,必须与我们隔离,当我们按照规定在下午三时半出现在病室的窗外时,护士对我们说:爷爷太有意思了,他对我们说,昨晚摸了一下死神的鼻子,人家不要我,又回来了。
那天父亲状态挺好,还能偏过头来看向我们,向我们挥手致意。我以为这场可怕灾难就这么过去了呢。
几天后又被夜晚的电话铃声催醒,我心跳不止,我现在知道何谓是恐惧了,深刻的体验到了这一字词中所包含的全部真切的涵义。
那一个夜晚,我又签下了我一生中最难签下的名字,但我没有选择,只有祷告上苍的保佑。
那一个夜晚,父亲又一次暂时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我相信这一次不仅仅是抚摸了一下死神的鼻子了。
几天后,父亲的仪测的各项指标一直在下降,我花重金为父亲买下了无氧呼吸器也不能再用了,因为医生不得不为父亲切开喉管────他暂时不能再发出任何声音了。但我与姐姐瞒下了,没让母亲知道,这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陪伴着母亲,与她聊着闲天,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我不有流露,我一旦过份流露了母亲又将会怎样陷入绝望中!
那一天,母亲从厨柜里拿出了珍藏的独立勋章,那是表彰父亲参加抗日战争的记念勋章,母亲流着眼泪,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爸爸其实十四岁就参加了革命,因为你爷爷是地下党员,你爸爸成了地下交通员,为抗日传递情报。后来四三年参加革命队伍,他在填自己简历时从来没有将以前的那一段革命经历写上,他觉得那是应该的,没必要做为一项个人的资本炫耀或荣迁。
母亲说你爸爸一生清廉,从没拿过公家的一分钱,他与上级的关系从来不好,爱坚持原则,所以一直受到排挤和打压,但对下属却亲如一家,他的下属都尊敬与爱戴你爸爸。母亲说,这枚独立勋章并非是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同志都能得到的,它有特殊的意义。
就在当天下午,我陪着母亲去探视父亲时,护士说,爷爷情绪烦燥,你们家人通过手机说几句吧,让他尽量能安静。我把自己的手机接通,打开免提,让护士拿去放在父亲的耳旁,让母亲对父亲说上几句,结果母亲的一席话让我热泪盈眶。
母亲对着电话大声说:老王,你要拿出当年打日本鬼子的那种精神,那股子劲,去战胜眼前的困难,什么困难我们都经历过了,我们是出生入死走过来的人,要有信心,我们一定能战胜困难的,你要坚持,我们一家人都会陪着你一道走过这一关。
几天前,当过医生的姐姐告诉我,今天上午主任偷偷对她说,你爸爸可能就在这两天了,做好思想准备。当姐姐附在我的耳边哭泣着告我时,我大声说,不,我绝不相信,爸爸一定能度过的,一定,我坚信不移!
现在是第五天了,父亲经过几天的输血,病情似乎稳定了下来。我知道父亲在生病前一直向我念叨我的小说《六六年》,他知道我在里面写了我的父亲,但我没有告诉他太多,我只想到时出版时让他自己看,可是没想到他竟会突然一下子住进了医院。
我想起应当让父亲看一眼我小说的封面,我一直在懊悔,如果不是因了在出版的中途突然出现的“审查”,我的《六六年》是该在上月出版的。可惜,一个有惊无险意外让它延迟了。
我将《六六年》的小说封面打印了出来,让护士拿给您们父亲看,我们隔着窗见父亲居然让护士帮着强行支起了身子,拿在手上认真的端详了起来,凝视了很久,然后重重地点了几下头,又躺下了。
我突然有了丝别样的感动,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感动────我的父亲,这位乐观、豁达、朴实又为人坦诚的老父亲,一生都在替别人着想,很少想自己,他是一位纯正的共产主义战士,为此,我曾与他纷争不已,今天,我终于理解了他的信仰,那是一个属于他的世界,一个他终生信奉永不动摇的信念,正是有了这份坚定的信仰与信念,支撑了他的整个的精神世界,让他一生光荣。
为此我惭愧!
父亲,我的老父亲,我为您祈祷,让上苍护佑着你这位善良慈祥的老人能度过这一生命的危机,你会度过的,我们会一直陪伴着您,您永远是我的精神向导,引领着我走向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