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交响曲式的史诗《天螺湾》
刘元举
对于当下的阅读者而言,如何去阅读一部长篇小说,又如何去评价它,这不仅是对阅读耐性的考验,也是对于良知和价值观的考验。目前,国内外评论界越来越缺失了对于评价中国当代文学的客观标准,就像没准星的土枪土炮,只求轰响而不在于中的。浮躁写作和功利鼓吹成了时尚,经典一词已不再令人信服,权威的话语也不再具有威望。难怪德国汉学家顾彬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垃圾说”能够甚嚣尘上。顾彬是一支洋枪,放射出来的却是中国作家给他装填的土火药,受到冲击的又是当代的中国作家和作品。
我也从事写作,深感 “垃圾”这个词太刺耳,很伤自尊,当然不希望让读者把我看成是文学垃圾的职业制造者。但是,我又不得不被好多次的失望阅读而蹙眉。一些被炒作得漫天价响的名人名著,每当买来净手焚香虔诚拜读,竟然味同嚼蜡,空洞无物,大有上当受骗之感。不可思议这样的劣作如何会被捧上天!想必也会有真正的优秀作品,因为无缘受到识者的青睐而被埋没。
于是,为了捍卫自己的阅读贞操,近些年来我几乎不再阅读当代中国作家的长篇小说。阅读的胃口在被一再败坏之后获取的滋润,有如劫后余生。就是在这样的高危心态下,我接触到了一部四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天螺湾》,还是网上传过来的。
构成交响的因素:结构谈
我几乎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打开了电子邮件,洋洋长卷,蔚为大观。开始出于好奇,看看老朋友边震遐是如何又写出了一个大部头作品的。二十多年前吧,我读过他的《峡谷回声》,那是他的第一部公开出版的长篇小说,叙述“大跃进”年代一个大型水电站工程失败下马的惨痛教训,写实手法,是他当记者时的亲历,也是他正义心灵的酿造。及至晚年,他又抛出这样的鸿篇巨制,理应认真对待。当时因手头忙碌,我只想先看一下开头,却不曾想这一看,就看进去了。
能够让人读进去的长篇,是很不容易的。先写什么,后写什么,怎么写?都大有讲究。这需要匠心独运,需要巧设悬念,需要有光彩的叙述语言,总之需要色香味俱全才能吸引住人。对于网上阅读而言,一目十行,一目百行,这是惯常的运行速度。
然而,我的目光却像被粘住了,飞掠不了,也滑行不快。
通常认为,长篇创作的最难处在于结构谋篇。我是一个痴迷的音乐爱好者,要是用交响曲作比喻,就要谈交响的元素了。不久前,深圳交响乐团组织创作《客家山歌》交响乐,这个大胆想法招致了许多人的非议,他们认为山歌不能交响。山歌是对唱,在音乐方面如何交响?结果,一位京城作曲家深入客家多次体验,终于找到了交响的元素,在结构方面巧妙利用合唱对唱独唱原生态唱法,再以乐队的多种乐器写成乐章,杂一些,厚一些,都要交织起来,最终完成了他的“交响”含义。在我的理解中,一部长篇小说的结构,就是要寻找到交响的元素,再将这些元素整理好安排好。
《天螺湾》正是以彭永骏这位时代青年知识分子的婚姻为基本主调,清纯善良的年轻人,出于人性与爱情的单纯与真诚,与复杂的社会背景发生了尖锐冲突;刘青燕的唯爱至上的纯真可爱,嫁错了人,却没有爱错人,纷繁的矛盾缠绕始终,最后导致悲剧。季炎如与夏惠子的这条线索更是平中出奇,两个不同环境下成长的年轻人,不同的爱情观交相辉映;彭谨祥与陈银凤的旧式婚姻,加之为了生子而娶妾傅灵芝,再溯至上一辈文武双全的老族长彭荣灿与彭汪氏的婚姻,这种纯正的封建姻缘,与他的氏族“第一圣人”的形象外化,有着发人深醒的警世意义。正是这四条主要的婚姻与爱情线索在不同星空下的交错发展,无论是城乡的和宗族的联姻,都在从容有序地进行,主次有别,虚实相间,详略得当,让作家得心应手地发掘出了生活中的“交响”元素,并将此制作成史诗般的交响曲。之所以称其为史诗般的交响,皆因交响曲依托着宏大的历史文化作为叙述背景,乡村与城市,战争与内讧,外辱与内患,家仇与国恨,民族大义与家族小义,封闭与开放,共性与个性,几乎都被这四条联姻线索结构起来,张驰有致地娓娓道来。这就从根本上避开了单调浮浅,而是上演着宏大的交响诗篇。
开篇如序曲:
“人生就像大海中的一条小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遇上什么样的风,会把小船吹向哪里。
民国十七年的早春时节,新娘子刘青燕完婚不足一个月就得了病,求遍乡间郎中不见起色,便由公公和小姑陪护着,离开浙江会稽山脉西麓的天螺湾,迷茫地跨进了繁华的上海滩。上海滩的老城原称虹桥,虹桥便是七彩之桥,乡民们有难,就会想着奔赴虹桥,寻找吉祥。”
带着悬念的故事,带着乡下新娘子的“特殊”感受进到了大上海。乡村与繁华大都市的对比,异地移情之错位,将气氛色彩一下子扣住了读者的心弦。
“叙事背景广阔而条理清晰;故事线索复杂而从容不迫;人物造型生动典型;对城乡关系及中日关系的描写准确有力。”业内人士对此书的这种评价,说明了作者缜密的结构能力。
情节的设置决定了乐章的精彩
《天螺湾》叙述上世纪抗战前夕几个特殊家庭的复杂经历,反映城乡关系和中日关系的风云变幻,意欲揭示中华民族摆脱愚昧反抗奴役的艰难历程。时代背景是从1927年的“四一二”事变到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这四年多时间,是中华民族存亡绝续的濒危阶段。在这样的大历史背景下,上演的故事犹如在凝重的底色上的彩绘。
械斗、战争、婚姻,构成了离奇神秘的人间故事。这些故事情节让人印象深刻。开篇就是围绕着悬念故事进展。彭家人带着刚过门的十六岁儿媳去上海看病。而乡下人与上海人日本人之间的交流,被叙述得饶有兴味。作者擅长抓住文化艺术方面的因素,从房间到建筑格局到装饰布置到瓷器摆设等,这些都紧紧围绕着刘青燕的病情与家人的焦虑中徐徐展开。刘青燕经医生检查确诊为早期抑郁症,而令人惊奇的是新结婚的女子,居然还是个处女!
追溯故事的来由更是扣人心弦:彭永骏回乡替胞兄去相亲,等于违心地充当了诱饵,使刘青燕误入陷阱。这种家族间的矛盾试图以联姻方式化解,违背了人性,令年轻女子痛不欲生,终酿悲剧。彭永骏毕竟是走出乡村受过高等教育并在大都市见过世面有着新思想的人,他出于良心也出于对年轻受害女子的复杂心情,使得故事情节一波三折。这样的情节设置,深谙长篇小说做法之道。
故事的编织是否引人入胜,缘自故事中人物的设置是否神秘叵测。独子彭谨祥在母亲彭汪氏故去后,从她的卧床中发现了一个秘柜,好比打开了一个古老家族的后窗,窥见了过去所无法想象的隐私。他发觉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竟然不是老族长彭荣灿的血脉,而是老长工彭石柱与彭汪氏的私生子,是现长工彭瓦土的同父异母的兄长。这种复杂的人物设置,将情节编织得错综复杂起来,得以将更深刻的主题植入其中,因而使彭谨祥有了巨大的痛苦和困惑:千古礼教尽管强大,也还有比千古礼教更为强大的力量!
随着情节的发展,更让人瞠目的是那位鳏夫,彭家的清客何朗庆。他在年轻时曾经有恩于彭荣灿,遂被彭荣灿收为清客。此人足智多谋,能言善辩,几十年忠心耿耿地为彭家效力,为彭家化解了多起棘手的重大纠纷。而彭家也在无形之中对他形成依赖。结果,到了彭家命运攸关的时刻:天灾人祸,面临破产之际,最需要他效力的节骨眼,他却忽然留下一纸冠冕堂皇的《辞行书》,悄然离去。而主人无法想到的是更糟的结果:清查账目,惊愕地发现彭家的大量产业,在长年累月中流进了他的口袋。
一封“辞行书”,好比一帖清凉剂,才让彭谨祥惊悟到这位被他尊为亲叔一般的老人,胸中该有着多深的城府!他想起往常的朗庆叔忠恕之态可掬,毫无奸佞之状,历来脾气好,对谁都和颜悦色,从没有见他跟谁动过气。明明是象棋高手,常常输给少年阿骏还夸阿骏是天才。他的房间里挂有诸葛亮的联句:“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还摆着一件根雕工艺品,是个倒骑驴子的张果老,驴子的一脚不着地,轻轻一碰就会倒下,他告诉彭谨祥说这叫“倚器”,用来时时提醒自己做人要谦虚谨慎,否则神仙也会跌跟斗。有一回碰上急事闯进他的卧室,见他正用水烟管中的烟头烙自己的腿,烙出了一个个的水泡,彭谨祥极为惊奇,问他为啥要作践自己?他说是治病,治心气病。彭谨祥跟母亲讲起此事,彭汪氏叹说是男人又做不成男人,真苦啊!
树倒猢狲散,主人只得徒呼奈何!
这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在情节设置上,重要的是令人信服,得经得起推敲。比如,由于彭家和刘家两族间的械斗,才会有联姻的情节发生,而联姻的“特色”在于世袭族长刘家梁何以忍心将掌上明珠般的女儿刘青燕,许配给彭家族长的弱智嫡长子为妻呢?这样的联姻,他岂不是吃了大亏?究其缘由,那就是刘青燕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只是当年收养的一个五岁孤女。既为收养的孩子,关键时刻“丢卒保车”,防止彭氏家族复仇危及自己的亲生儿子。故事开篇的“荒诞病”等一系列情节,不枝不蔓,也都顺理成章了。
这部长篇小说原名叫《联姻》,所谓联姻,皆因乡间亟待平息械斗结束村仇的需要,而这种联姻,也集中体现了封建的中国家族特色,时代感很强。当然,对于这种联姻的叛逆,则构成了人物冲突,促使新的更具悬念的故事发生。诸如刘世琏,这位刘姓族长的大公子,不想成为械斗中的无谓牺牲品,也不愿受长辈庇荫,成天吃少爷这碗现成饭,决意离家闯荡天下,便和女友彭永芬一同来到了大上海。因为身处下层民众之间,很快融入了社会变革的大潮流,在反军阀求生存的艰苦斗争中,他与彭永芬结为志同道合的患难夫妻,又双双为共同的理想而献身。无需人为的安排,这一对原属两个仇村的青年男女,自然而然地成了和睦联姻生死与共的典范。
所有的故事线索,都有根有据,扎实可信,经得住推敲,因而,《天螺湾》的每一个章节,均因故事好人物真而出采,有声有色,令人荡气回肠。
悲情人生中透出的诗意憧憬
一部成功的作品,是需要下大功夫花大气力的,正所谓“十年磨一剑”。这部《天螺湾》,作者用了整整十二年时间才完成初稿,其间一度成了“烂尾楼”和“搁浅的孤帆”。边震遐是个勤奋的人,换一般作者,2008年《收获》长篇小说专号春夏卷已经刊发了十九万字的节选本,昆仑出版社又出版了这个节选版的单行本,就该完事大吉了。而他却仍然执著于全书的修改。我看到他最后改定的日期竟然是2010年的1月份,并比初稿凝缩了十万余字,这就意味着自始至终,《天螺湾》经历了十五个年头。功夫不负苦心人呵!
大凡震撼人心的有深度的长篇小说,通常都是以悲剧告终。而震撼人心的交响曲又何尝不是如此?马勒第八、贝多芬第五、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无不如此。德国著名作家托马斯·曼的儿子克来斯·曼的长篇小说《悲怆交响曲》,就是写的柴可夫斯基悲剧性的人生故事,读来感人至深,而现场倾听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更是让人灵魂震颤。
我不能将《天螺湾》与《悲怆交响曲》相比,那会有人“拍砖”的。但,作为史诗性特点的作品则大都是悲剧故事,或者说,都是充满着悲情色彩的。《天螺湾》也正是这样。尤其结尾处彭家的败落,刘青燕的早亡,整个优美山村的凋零,就像红楼梦大观园的衰败。“无可奈何花落去”。而“燕归来”的希冀呢?则是彭家后代渴望走出山村走进大上海的彩虹般的向往,那正是悲情与诗意的交融。也是本书的可贵之处。
我曾经在刚刚读罢此书后,激动地给边震遐写了一篇长信,信中有过这样的句子:
这是一部大手笔的长卷。所谓大手笔,皆在于宏大的背景,宏大的叙述,我最欣赏您那不疾不缓,平和淡雅的叙述口气。这里面有一种叙述者的典雅之气在文中蕴藏流动,这么多的人物,这么宏大的场面,您居然不怎么费力地讲述,这是真正的本事呀。
带着悬念,一并融入了您的大叙述风格之中。粗犷与细腻的相辅相成,也很到位。尤其在个人的命运、爱情上,能够与民族和时代联系起来,这是大作家与小作家的质的区别,这也是当代那些自命不凡的弄潮儿作家轻狂的躁动中致命的弱项,因为他们没有能够将个人的爱情与时代民族的大命运有机相融。这不仅是一种写作的气魄,更是一种结构与思想的能力。这个能力令我震撼。从中,可见您老兄真正的人性魅力,在温和的外表之下,有一个英雄的性格;在细软的语调中,有着黄钟大吕式的倾喷!这真是修炼成仙的人,方可达到的境界。非常人可及。
这是一部民族的史诗,也是大上海的一个相对完整的生活景观。是个极精美的旧上海缩影,是一座东方的虹桥!
作者在后记中充满激情地写道:“乡亲们似乎有一个共识:‘出门万般难,走通虹桥见金山。’国内不少城市,都有虹桥这个地名。上海的老城原称虹桥,虹桥也就成了上海的别称之一。从乡村跨进城市的人们,无不怀着美好心愿,企盼踏上七彩虹桥就能奔向幸福彼岸。”
记得陈忠实在《白鹿原》成为名著时,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作家一辈子写作,要给自己写出一部枕头似的作品。所谓枕头式作品就是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也就是自己以为可以传世的作品,至少是没有遗憾的作品吧。从这个意义上说,边震遐的《天螺湾》也称得上是一部枕头式的作品了,不枉当一回作家。然而,陈作家是陕西人,对枕头可能更有体验,而边震遐是上海人,上海有一流的音乐厅和大剧院,有一流的交响乐团,何况上海还有虹桥,边震遐还有虹桥情怀。所以,以枕头相喻不妥,而应该换作交响曲。这个交响曲是他苦磨苦吟了十多年,具有史诗性的。因为那是他的梦境与现实的交融,是他的童年摇篮天螺湾和他的成长成功之地的虹桥两地的时空对接,从而形成的璀粲旋律。
2010年3月10日于深圳交响乐团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