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自然观及其艺术表现(25)


生为天地之大德:中国文化的生命观(2)

——生命之关联

潘世东

 

在中国文化的视野下,生命存在着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联系的特点。这种联系有多个侧面:以“进进”为特征,表现为生命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的渐进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生命交替上升,呈现出“新生替旧生”的联系,此其一;以“生生”为特征,表现为同一生命不同生长过程的联系,呈现出“后生续于前生”的方式,此其二;而不同类别生命的平行联系,即“此生联于彼生”则是其第三个侧面,也是更为普遍的一个侧面,它表现为生命的共感。从本质上说,这些联系均和薄贯万物、无所不在、无所不通的生命一气相通,因而人们认识生命既可由低级到高级、由旧生到新生之间流眄观照,又可从此物延及彼物、发现有机体之间的内存联系。从存在状态上看,无所不在的生命具有无所不在的联系,而在无所不在的联系中又表现了生命的巨大滋生化育力。这具体地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2.天地万物莫不浸润在生命的过程之中

如前所述,中国文化的目光是一种造化的目光,亦即生命的目光,它的目力所及之处,无不是活泼泼的生命,无不是充沛的生机,也无不是生命发生和展开运动的过程。春夏秋冬四时是生命展开的具体自然过程:春生夏生秋收冬藏;空间东南西北则和四时相联:东方代表春天、南方代表夏天、西方代表秋天、北方代表冬天,它呈现着生命展开的顺序和生命过程与过程之间的有机联系。除此之外,阴阳、五行、四时、易卦系统,干支系统都是生命观念的体现,其中都有生命和气流动和展开。可以说,世界在这里如同一张巨大的生命之网,每一种存在都是这网中的一个纽结,纽结与纽结之间,相摄相因、互结互存、生生不绝。为了展现宇宙无所不在的生命联系,人们侧重从过程中看生命,在过程中看生命的滋生化育,在过程中编织生命联系的网。这里,仅以五音为例来看中国文化在过程中阐述万物生命联系的特征。

由于受五行观念的影响,在春秋战国时就出现了以五声比五行的思想。因为五行是个生气贯注的生命系统,所以用五行比五音就势必将音律拉入生命系统:“商之为言章也。物成熟可章度也。角,触也,物触地而出,戴芒角也。宫,中也,居中央,畅四方,唱始施生,为四声纲也。征,祉也,物盛大而毓祉也。羽,宇也,物聚藏而宇覆之也。夫声者,中于宫,触于角,祉于征,章于商,宇于羽,故四声为宫纪也。”[1]在这里,五声已不再是纯粹的音乐语言,而成了表现生命的“宇宙语言”。其中,五声以宫为主,宫居中央,以“施生”辐射四方,将生命精神贯于四声。角属东,属春,象征草木萌芽滋生之象;征属南,属夏,有万物繁茂之象;商属西,属秋,有万物成熟和萧条之象;羽属北,属冬,有收敛聚藏之象。这样,五音便鲜明地体现为一个季节的转换过程,一种生命的节律,一轮生命的终始过程。这样看来,音乐的基本符号五声是从生命中抽绎而出的,音乐所反映的是宇宙的生命秩序,而大自然中流动的生命感就是音乐感。因而,五声和、八音谐者,不仅是音乐艺术创造和欣赏中应遵循的规律,同时,也是大自然生生不绝而又具有秩序的生命联系的传真写照。

    2.天地万物莫不处在生命的关联中

拥有造化目光的中国文化不仅视天地万物为浸润在生命过程中的天地万物,而且视天地万物处在普遍的生命关联中。前者是天地万物在时间中的消息,后者则是天地万物在空间中的感通和关联,即生命的关联和类推,亦即生命的共感现象。

对这种生命的共感现象,西方学者也多有涉及。西方人类学家弗雷泽在其《金枝》中认为,自然变化、草木荣枯使古人觉察到自己的生命,并以自己的生命联想到万物与人的生死。万物有灵有生观便随之产生。列维布留尔在其《原始思维》一书中提出了著名的“互渗律”。在他看来,由于原始的或类原始的神秘气氛的作用 ,自然物与人之间存在着深层的介入以及由此引发的一连串交互感应。也就是在原始人和不发达民族那里,自然现象的出现,不同事件的发现乃至心理的变化,都是通过遥感、渗透、转移、远距离作用等方式,由一个存在物传给另一个存在物的神秘因素所致,二者之间的这种关系,并非人为所造成,而是以“前关联”的形式存在着的。他发现,在原始入那里,纯物理的现像是没有的,流着的水、吹着的风、下着的雨,任何自然现象、声音、颜色,都是神秘的有生命的东西,它们都与人的生活、生命、命运休戚相关[2]。与弗雷泽之万物有灵观和列维·布留尔的“互渗律”一脉相承,邱紫华教授指出:“正由于生命的运动及生命的生死现象的相同性、相似性和较为稳定的恒常重复出现,而使人认为,人与自然之间、植物与动物之间,都可以“互渗”:互相作用,彼此转化,彼此相通,彼此同情、同构。这就是原始的“生命一体化”的观念。在原始人看来,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就是“同情同构”的关系,就是此中有我,我中有彼的‘物我不分’‘物我同一’的关系。[3]东西方的现当代学者在这个问题上不仅步步推进,越来越接近了事物的本真,而且还在本质问题上达到了默契,即接受万物有生、万物之间同情同构,相通相动的观点。这个问题在邱紫华先生那里是针对东方文化而发的,但却非常贴合中国文化在审美上的实际。下面,且让我们来看一看中国文化对这个问题的论述:

首先,在中国文化看来,在人与天地万物之间是充满生命共感的。“天之与人,有以相通也。……万物有以相连,精寝有以相荡也。”[4]因为人与自然(天地万物)在生命上是一致的,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而自然界又如同人的身体,那么在二者之间就必将存在一种自发的、本能的感应。这种感应是无时不在、无处不有的,或显或隐、或强或弱,存在于天地之间的每个角落。请看,在人的心理自然之中存在的感应:“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5]“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乌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璋圭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6]在这里,自然物色与人、人与自然物色之间的深层契合已被作为一种稳固的、双向的感应关系被揭示出来;落叶劲秋之于人的悲愁,柔条芳春之于人的喜悦,其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一种对应。也就是说,自然界的四时变化及其有规律的运动特征象征了人的某种情感,人的情感也与某些自然物的特质相一致,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自然微妙、不可言说的相通之处。

不独天地万物与人的情感存在着生命共感,就是对人的身体也存在着感应。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同类相助》篇中说的正是这种情形:“天将阴雨,人之病故为之先动,是阴相应而起也。……病者至夜而病盖甚,鸡至几明皆鸣而相薄,……阴阳之气因可以类相损也。”这里,古人将自然和人类看作一个大的生命整体,其中万事万物无不相互联系,相互纠结,相互感应,正所谓“天之与人,有以相通也。”

其次,在物与物之间无不存在着生命共感。“天之且风,草木未动,而鸟已翔矣。其且雨也,阴噎未集,而鱼已溟矣。以阴阳之动相动也。故寒暑燥湿,以类相似……”[7]天将起风,草木纹丝未动,而鸟为避风已开始飞翔。天将下雨,但空中没有片丝阴云,而水中的鱼已开始潜入水府。为什么呢?在动植物之间存在着生命共感。而最能体现天地万物生命共感的则是《周易》以象推演的方式所作的《说卦传》。《说卦传》对八卦取象作了罗列,每卦实际象征一类天象人事,根据此篇大要,朱良志先生列有一表,谨录如下,以作参考[8]

由此表可以看出,每卦的基本象与其扩大象之间,似乎大都是风马牛不相及,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它们之所以能共存于一体,整合为一生生序列,不是依据于理性认识,而是得益于生命体验,共存于同一类别的物象之中间,有一种共通的生命结构,生命的似有若无的联系瓦解了它们表面的差异。如乾卦基本象为天,而其扩大象则是天的生命特点的延伸,或者说在乾卦中,我们看到了天的精神:刚健、威严,尊贵,阔大,雄豪,热烈,既雄视万物,又包纳万有等等。在人伦上它象父亲,至尊、威严、高贵,创造生命,又呵护生命,热情象太阳,刚强如中流砥柱;在身体部位牵卦象头,而头则是太阳照临大地万物,呵护生命的延伸,在动物乾卦象马,马冲天腾地,横绝天下,正是天雄视万物,不可阻挡的生命气势的广延,而金玉则是天刚烈、坚强的生命精神的象征,这种比附还可无限地伸延下去,我们在直观中所感受的一切与天的精神有关的意象都可附着于其中。在这里,如果我们细察下去就会发现,联结这些意象的共同意蕴则是生命的视点,这个视点将万物都拉进生命之网,使万物都处于生命的普遍联系之中。

值得指出的是,在上述八卦所列的八类物象之中,除外物之外,更有人在其中,物与人融为一个整体,这里体现了中国人的一个重要思想:人虽然是宇宙中最有灵气的,但它却是生命的一种组成形式,它自然无滞碍地融汇于生命共同体中。在生命共感的模式中,它也是一个生命之象。人的小宇宙不外在于大宇宙,不拒于万物而自存。物和人是统一的、谐和的。

综上而论,上述两种生命的联系形式在两个向度上展开,生命的滋生和化育,侧重于时间之轴,强调生命的生长过程,以及后生续于前生的赓续不已的孕育能力。生命的共感和关联,侧重于空间之轴。由于类的相通相感,相动相推,使万物都处于一个有机和谐的生命统一体中,互荡互摩,生生不息。总之,生命关联所建立的联系是万物的生命联系、物我的生命联系,这种联系传达出一种强烈的意向,那就是:万物唯生,生生而绵延,生生而不绝。

注释:

[1]《汉书。律历志。第一上》

[2]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互渗律》,商务出版社,1985年。

[3] 邱紫华《论东方审美同情观》,见《文艺研究》,1992年,第2期。

[4][6]《淮南子。泰族训》

[5]陆机《文赋》

[7]刘勰《文心雕龙。物色》。

[8]参见朱良志《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