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6日晨,接叶渭渠师讣讯。我没敢给唐月梅老师电话,怕惊扰她。上午,发唁电后,又与两三好友联系。
1985年秋,我第一次见到叶渭渠先生。叶先生的名字,我们这些学日语的学生都知道。大学时代,读他译的《雪国》,以为译者一定是位老者。没想到,我面前的叶师穿件浅色夹克外衣,头发梳理整齐,显得很年轻。此后,我成了他的研究生。
那时,导师带学生不多,有的课就在导师家上。那时,社科院教授家里,多很狭仄。尽管如此,叶老师会把客厅腾出来。其实,当时叶师家只两室一厅,叶老师夫妇、一双儿女及卧床高堂、阿姨,共居如此局促空间。尽管如此,我从未听他抱怨,此后多年,我才知道,叶师等身著译,多是在艰难条件下做出的。
读研究生第二年,我曾冒昧给日本评论家加藤周一去信,没成想,加藤先生是叶师旧识,就这样,我开始与加藤先生通信。毕业时,我提出写加藤周一的日本文化观,叶师很赞同。他说,加藤提出的现代化模式,即“技术文明、传统文化、民主主义”很重要。那篇论文饱浸叶师心血,即使20年后的今天看,叶师所言,仍有现实意义。
叶师正式入门弟子只两人,其中一人是我。毕业后,两人都离开日本文学研究。我想,这对叶师来说,不能不是遗憾。而我自己,也很懊悔。毕竟那是一个自己无法把握的意外。这些年,在言谈中叶师只一次表露他的遗憾,我内心也感到,自己本应继承叶师的工作,但因那个时代,只能接受现实。
尽管如此,我仍没有离开叶师的指引。记得去报社工作前,叶师说,做记者应有“新闻眼”,做记者要善于观察。我没学一天新闻,就靠叶师这句话,就跳下媒体这个完全未知的海洋。到单位后,一记者对我说,你只要把看到、听到的,原原本本记录下来,那就是最好的新闻。很多年过去了,今天才知道,“仔细观察”并“原原本本记录”这看似简单的原理,其实却是世界最难的。
几年前,我与友人选编“日本学术文库”丛书,叶师很支持,同意做这套书的顾问。除精神支持外,叶师与唐月梅老师还为这套书提供了译稿。这套书的顾问,还有加藤周一先生。两年前,加藤先生故去,而今天,叶师也离开我们。今后,前面的路,再没有了叶师、没有了叶师的指导。今后,我将面对一条漫长而孤独的道路。
叶师著译等身,这与他淡泊功利,一心问学有关。去年夏天拜访他,问如何利用时间,他说,那些宴会什么的,一般他都推辞。尽管如此,学生、晚辈想见他,他却慨然接见。生毕业后头几年,我工作及住处距叶师团结湖寓所不远。那时,面对危局时有灰心,但每次造访叶师后的归程,总感到无法言喻的温馨。
到日本学习、工作后,每次回国,只要叶师在京,我一定拜访。叶师每次都送我他的新著、新译。他认真写赠言,盖章。每次,耐心等印泥干后,他才将书给我。那是我身感至福一刻。可惜,从今以后,一切已成回忆,再也无法体验这种幸福。
今年3月拜访叶师,带一在日中交流团体工作的年轻人同去。那天,叶师很高兴,与唐老师一同回忆起半个世纪前与现代日本作家交往的诸多往事,兴之所致,他找出当年旧照。叶师的日本文学研究轨迹,无比宝贵。可惜,当天未带录音机,那些记忆,今天只有靠记忆一点点拾起。
最后一次见叶师是今年夏天,那是8月的一个上午,我带一年轻朋友去他家。叶师主要谈日本文化的特点。中午,叶师留我们吃饭,边吃边聊。我知道,叶师自犯心脏病后,中午常小憩片刻,看时间过午,我起身告辞。每次分别,他都紧紧拉住我的手,依依不舍。他的手很温暖,也很瘦弱。许多的那一瞬,都让我记忆一生,而这次,竟是永别。
这几天,叶师那抑扬顿挫的广东普通话,时时萦绕耳际。对我来说,北京不是那些摩天大厦,而是叶师,还有他钟爱的日本文学研究,他客厅里谈话的温馨。北京,因叶师在,才有意义。我不能想象,北京是没有叶师的北京。在我记忆中,北京与叶师相连。没有叶师的北京,会是怎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