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美神本身都是不完美的


       洪烛谈艺录:我的诗经[续24]■ 洪烛

维纳斯证明:美在现实中注定是残缺的。唉,连美神本身都是不完美的——但她的伟大,在于由一种不完美而体现出完美。

    车厢轻微的一次震颤,使你找到了诗的感觉。于是你的身份不再是世俗的乘客,而是一个获得了自身的动力的诗人……

    作家们为确认文学的标准闹得不可开交。他们都坚信自己的标准才是惟一的标准,因而排挤异类。其实文学本身要比他们宽容得多,文学的标准就是没有标准。至少,在旧的标准被取缔之后,真正的新的标准就应该如此。

    波德莱尔改变了自荷马以来的诗歌传统。他的出现,使但丁、歌德、拜伦、雪莱、普希金顿时成为史前史的人物。他成为感召了一个时代的新的教父。

    诗是诗人的性别特征。我们以此鉴别他的存在或缺席。

    那本失传的书,最后的读者是火焰。可惜火焰没有记忆,从而导致它无法繁殖。

    梭罗是美国的陶渊明,而瓦尔登湖则是他个人的桃花源。惟一的区别在于:陶渊明只是虚构了一个古老的梦境,梭罗则为之寻找到了现实的土壤。

    他替一首古老的诗歌修剪着新长出来的指甲。虽然他的心已经被划伤了。

    莎士比亚有一个伟大的合作者:生活。或者说,戏剧是生活的同谋。

    失去了灵感的诗人,体会到的是丧偶般的痛苦。他甚至比任何鳏夫还要孤独。

    当我坐在书桌前,一个古老的诗人就代替了我而存在。所以我总是无法追忆写作时的那份激动与狂喜,也不敢公开承认自己的作品。

    什么是经典,什么是垃圾?两者的区别并不仅仅在于口感或营养程度,还在于:谁更能巧妙地躲过时间的腐蚀。我觉得某些经典很明显是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香水是后来喷上去的。

    一粒在词语中闪烁的盐,是一滴海水的尸体。灵魂已经被蒸发成气体了。

    写作,要么凭鬼气,要么凭人气,要么凭神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仿佛但丁《神曲》里地狱、净界、天堂的三重境界。我不想用约定俗成的所谓“人性写作”,“神性写作”之类来形容。写作不是炼气功,但好文章里需要若隐若现的气流,才能使烛焰摇曳出或诡秘、或热烈、或庄严的姿态。

    零乱的诗稿,是从我身上长出的纸质的叶子。我与一棵落叶乔木之间,既保持着距离,又有共同语言。

    写作中的惯性,都是由于惰性造成的。你并非无力去改变什么,而是无意去改变什么。

    堂吉诃德的那匹马,如今骑在了我的跨下。我继承了一笔快要失传的遗产。

    他在写诗。庄重得就像在写文学史里属于自己的那个段落。假如文学史也会作出某种预言的话……

    灵感在一阵无法扼制的紧张中到来。然而你需要放松、再放松,才能将其捕捉。

    刨花不断地制造着波浪。我只是个木匠,却找到了水手的感觉。我航行在自己的工具所虚构的世界里。

    在不断深入的写作中,他觉得自己逐渐变成一个身份可疑的幽灵。这就是他所期待的:既逃避了人类,又从矿井里挖掘出受困的自己。

    你与亡灵的区别在于:还没有解除对肉体的雇佣关系。但你毕竟已体会过精神上的死。你早年写下的诗篇就弥漫着遗书的气息。

    在精神上的同一种压迫面前,屈原投水,而你则留在岸上。这并不妨碍你把自己当作屈原的影子。影子总是会逃生的。

    一生中的创作可能只有一次。大多数时候都会下意识的模仿自己。所以我爱上了常常是同一种类型的女人,我写出的总是同一种性质的情诗。

    写作时,我持笔的右手以外的部分,都暂时不存在了。莫非手本身也会思想?

    勇气正在丧失!当一首诗实在写不下去的时候。他意识到箭离开弦已经太远了。

    你就像坐在一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上面,写出最短的诗。

    一位在书房里苦冥想的诗人,就像在焦灼地等待自己受孕。这个瞬间,他能够理解女人为成为母亲所做的一切准备。

    被不断裁短的诗,最后只剩下了一根线。只有最锐利的剪刀和最残酷的心才能做到这点。

    过去的夜色,全部沉淀在我的墨水瓶里了。它还在继续浓缩,直至成为从我笔尖流出的一滴,若干年后,写下的字迹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它才真正地迎来自己的黎明。

    写诗时你觉得自己就是屈原:已经死过一回了。死过了的人无法再死。屈原拯救了你:你用你的死,换取了自己的生。你欠屈原一份人情。

    用墨水写的诗和用泪水写的诗,是能看出来的。

    右手紧握的笔,仿佛已构成我精神上的假肢。我运用它甚至比运用血肉相连的手指更灵活。我宁愿失去手指中的任何一根,也不愿放弃这杆惟一的笔——必须依靠它在纸上行走!

    你喜欢穿着睡衣在家中写作,睡衣是你的工作服,你在睡衣里面醒着。因而你的书房多多少少沾染上一点卧室的气息,你的诗篇洋溢着梦幻的色彩。

    用偷懒的办法写出的,常常是很笨的东西。可见偷懒的办法其实是笨的办法。

    在同样的书房里,我尽可能地设想是换了一个人在写作。但愿他会觉得环境陌生,或者我会觉得他陌生。

    恐怕只有一个写诗的人,才能排列出如此密集、如此漫长(几近于无限)的栅栏。栅栏的里面养着什么——是几匹马还是一群羊?已经不很重要。重要的是那个编织者,在陶醉于技艺的过程中,已不知不觉地化身为栅栏的一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