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窗随笔(之六)----莲池大师著


  梁武帝

  予正讹集中,既辨明武帝饿死之诬,而犹未及其余也。如断肉蔬食,人笑之;然田舍翁力耕致富,尚能穷口腹以为受用,帝宁不知己之玉食万方乎?面为牺牲,人笑之;然士人得一第,尚欲乞恩于祖考以为荣宠,帝宁不知己之贵为天子乎?断死刑必为流涕,人笑之;然是即下车泣罪,一民有罪我陷之之心也,帝宁不知己之生杀唯其所欲为乎?独其舍身僧寺,失君人之体,盖有信无慧,见之不明,是以轻身重法,而执泥太过也。又晋宋以来,竞以禅观相高,不知有向上事,是以遇达摩之大法而不契,为可恨耳。若因其失国而遂为诋訾,则不可。夫武帝之过,过于慈者也。武帝之慈,慈而过者也。岂得与陈后主周天元之失国者同日而论乎?若因其奉佛而诋之,则吾不得而知之矣!

  王所花

  山中有花,共本同枝,而花分大小。大者如梅如李,环绕乎其外;小者如橘如桂,攒簇乎其中。外之数大约八,内之数百有余。山氓莫之奇,亦莫知其名也。予见而奇之。夫同花而大小异,奇矣;大外围而小内聚,抑又奇矣!因名之王所:大者心王,小者心所。王数八,外花以之;所数五十有一,内花以之。外于八或有增减,而八者其常也。内恒倍于本数者,所虽五十有一,细分之则无尽也。王外而所内者,王能摄所,所不能摄王也。王五出,所亦五出。而有五须者,王单而所复也。外开先,内开晚者,王本而所末也。久沈而今显,盖时节因缘之谓也。或曰:‘是花无艳色,烧之则烟气恼人,樵者弃而不薪,奚奇焉?’嗟乎!此其所以奇也。庄生贵樗木,以其不可材;然不材,人取而薪之。今不可薪,则天下之至无用者极于是。易曰肥遁,其此之谓乎?!

  此道

  昔人有言:‘虽有驷马以先拱璧,不如坐进此道。’予因是推之:岂惟驷马拱璧,虽王天下,亦不如坐进此道。岂惟王一天下,虽金轮圣王王四天下,亦不如坐进此道。岂惟王四天下,虽王忉利夜摩,乃至王大千世界,亦不如坐进此道也。然昔云此道,指长生久视之道也。兹圆顶方袍,号称衲子,将坐进无上菩提之大道,而反羡人间之富贵者,吾不知其何心也。

  金色身

  赞佛身曰金色,盖取其仿佛近似,非真若人世之所谓金也。天金天银与世金世银,例美玉之于碔砆,胜劣自判。盖天金尚未足以拟佛,况世金耶?其精粹微妙,光莹明彻,自非凡眼所睹,然不可不知。如今之土木成像,而饰之以金箔,果以为佛之色相亦只如是,则失之矣!

  出家休心难

  人生寒思衣,饥思食,居处思安,器用思足,有男思婚,有女思嫁,读书思取爵禄,营家思致富饶,时时不得放下。其奋然出家,为无此等累也,而依然种种不忘念,则何贵于出家?佛言:‘常自摩头,以舍饰好。’然岂惟饰好,常自摩头曰:‘吾僧也,顿舍万缘,一心念道。’

  蚕丝(一)

  蚕之杀命也多而酷,世莫之禁者。谓上焉天子百官,藉以为章服;下焉田夫野妇,赖以为生计。然使自古无蚕,则必安于用布而已。若生计,则民之不蚕者什九,蚕者什一,未见不蚕者皆饿而死也。或曰:‘夫子何为舍麻而用纯?’盖当夫子时,纯之用已久,工简于用麻,夫子姑随之,知习俗之难变也。又禹恶衣服而美□冕,冕用纯,余未必用也。意可知矣。

  蚕丝(二)

  易云伏羲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何圣人为杀生者作俑也?自古无辩之者,近槐亭王公奋笔曰:‘洪荒之世,鸟兽鱼鳖伤民之禾稼,网罟者,除物之为民害也,非取物而食之也。’此解不惟全物命,觉世迷,而亦有功于往圣矣!但史称黄帚命元妃西陵氏教民蚕,则何说以通之?予闻有野蚕者,能吐丝树之枝柯,而取之者不烦于煮茧。意者西陵之教,其野蚕之谓乎?彼家蚕或后人所自作,而非出于西陵乎?不然,成汤解三面之网,以开物之生路,而黄帝尽置之镬汤无孑遗;是成汤解网,而黄帝一网打尽也。或曰:‘东坡云:“待茧出蛾,而后取以为丝,则无杀蛹之业。”’不知出蛾之茧,缕缕断续,而不可以为丝也;未必坡之有是言也。

  吕文正公

  吕文正公既贵显入相,上所赐予,皆封识不用。上知之,问故。公对曰:‘臣有私恩未报。’盖公微时,受恩于僧寺也。今相传公少贫,读书寺中,候僧食时钟鸣即往赴。僧厌之,饭讫乃声钟。公至大窘,题壁云:‘十度投斋九度空,可耐阇黎饭后钟。’公及第,僧以纱笼其诗。公至寺续云:‘二十年前尘土面,而今始见碧纱笼。’据前说,则僧何贤;据后说,则僧何不肖也。倘诬枉贤者,则成口业;而世所传,出野史戏场中,恐不足信。

  学道无幸屈

  世间求名者,有学未成而名成,是之谓幸;以不当得而得也。有学成而名不成,是之谓屈;以当得而不得也。故云我辈登科,刘蕡下第,盖幸与屈之谓也。学道则不然,未有名挂山林,身驰朝市,悠悠扬扬,一暴十寒,而成道业者。亦未有苦志力行,殚精竭神,不退不休,以悟为则,而道业无成者。盖求名在人,求道在己,学道人惟宜决心精进而已,毋怀侥幸之图,勿以枉屈为虑。

  著述宜在晚年

  道人著述,非世间词章传记之比也。上阐先佛之心法,下开后学之悟门,其关系非小。而使学未精,见未定,脱有谬解,不几于负先佛而误后学乎?仲尼三绝韦编,而十翼始成;晦庵临终,尚改定大学诚意之旨。古人慎重,往往若此,况出世语论,谈何容易!青龙钞未遇龙潭,将谓不刊之典,而终归一炬;妙喜初承印证,若遽自满足,焉得有后日事?少年著述,固宜徐徐云尔。

  机缘

  石头之于六祖,祖知彼机缘不在此,指见青原而大悟。丹霞之于马祖,亦复以机缘不在此,指见石头而大悟。乃至临济之自黄檗而大愚,惠明之自黄梅而曹溪,皆然也。又不独此;佛不能度者,度于目连,亦机缘使之也。故学人得遇真善知识,直须起大信敬,今世后世,由之津梁,不可漫焉空过而已。

  般若(一)

  土之能朽物也,水之能烂物也,必有残质存焉,俟沉埋浸渍之久而后消灭;若火之烧物,顷刻灰烬。吾以是知般若智如大火聚,诸贪爱水逼之则涸,诸烦恼薪触之则焚,诸愚痴石临之则焦,诸邪见稠林、诸障碍蔀屋、诸妄想情识种种杂物,烈焰所灼,无复遗余。古谓太末虫处处能泊,惟不能泊于火焰之上;以喻众生心处处能缘,惟不能缘于般若之上。故学道人不可刹那而失般若智。

  般若(二)

  予病足,行必肩舆。一夕天始暝,舆人醉而踬,倾盖,即有数男子攘臂攫予帽者,意谓内人或有金宝严其首故也。已而大惭,疾走去。予以是知般若智如大日轮,日轮才灭,而盗贼奸宄出矣;真照才疏,而无明烦恼作矣。先德谓暂时不在,犹如死人,故学道人不可刹那而失般若智。

  般若(三)

  经言:暑月贮水在器,一宿即有虫生,但极微细,非凡目所能睹,故滤水而后用。若水在火上,火不熄,水不冷,则虫不生。予以是知般若智如火煮水,观照炽而不休,温养密而无间,彼偷心杂惑将何从生?故学道人不可刹那而失般若智。

  天台止观

  止观治病门中,有六字气,注心下视等语。盖止观之道,广无不该,即治病之法亦于中摄,大都与服药同意。是以止观代药也;止观之余绪,非止观之正旨也。后人不知此意,而养生家引以为据,遂有外饰禅名,而内修道术者。诘之,则借口于天台;故辨之。

  看忙

  世有家业已办者,于岁尽之日,安坐而观贫人之役役于衣食也,名曰看忙。世有科名已办者,于大比之日,安坐而观士人之役役于进取也,亦名曰看忙。独不曰:世有惑破智成、所作已办者,安坐而观六道众生之役役于轮回生死也,非所谓看忙乎?吁!举世在忙中,谁为看忙者?古人云:‘老僧自有安闲法。’此安闲法可易言哉?虽然,世人以闲看忙,有矜己心,无怜彼心;菩萨看忙,起大慈悲心,普觉群迷,冀彼同得解脱。则二心迥异,所以为凡圣小大之别。

  辩融

  予入京师,与同行二十余辈,诣辩融师参礼请益。融教以无贪利,无求名,无攀援贵要之门,唯一心办道。既出,数年少笑曰:‘吾以为有异闻,恶用是宽泛语为?’予谓不然,此老可敬处正在此耳。渠纵呐言,岂不能缀拾先德问答机缘一二,以遮门盖户;而不尔者,其所言是其所实践,举自行以教人,正真实禅和,不可轻也。

  禅讲律

  禅、讲、律,古号三宗,学者所居之寺、所服之衣,亦各区别。如吾郡,则净慈、虎跑、铁佛等,禅寺也;三天竺、灵隐、普福等,讲寺也;昭庆、灵芝、菩提、六通等,律寺也。衣则禅者褐色,讲者蓝色,律者黑色。予初出家,犹见三色衣,今则均成黑色矣;诸禅律寺均作讲所矣。嗟乎!吾不知其所终矣!

  古玩入吾手

  今人于一彝一罂、一书一画,其远在上古者,出自名家者,平生歆慕而不能致者,一旦得之,则大喜过望,忻然慰曰:‘此某某所递互珍藏者,今幸入吾手矣!’曾不思旷劫以来无酬价之至宝,何时入吾手也。况世玩在外,求未必获,至宝在我,求则得之,亦弗思而已矣!

  悟道难、为善易

  当此五浊末世,兼以多生积习,而欲断无明惑、悟自本心,则千万人中希得一二,亦无足怪。至于不为恶而为善,此亦易事;而甘为不善,吾不知其何心?又复身口意三,欲令摄意不动,而出入无时,起灭无形,定力之难成,亦无足怪。至于制身不为恶事,制口不发恶言,此亦易事;而甘为身口之恶,吾不知其何心?

  重许可

  古人不轻许可,必研真核实而后措之乎辞。如赞圆觉疏者曰:‘其四依之一乎?或净土之亲闻乎?何尽其义味如此也。’乃至赞远公者曰‘东方护法菩萨’,赞南泉赵州者曰‘古佛’,赞仰山者曰‘小释迦’,赞清凉者曰‘文殊后身’,千载而下,无议之者,何也?真实语也;非今人谄寿谀墓,贺迁秩,壮行色之套子话也。夫著之简编,勒之金石,将俾信当时而传后世,而虚誉浪褒,齐佛齐祖,噫!慧日虽自难瞒,蒙学未必无误矣!

  放生池

  予作放生池,疑者谓鱼局于池,攒聚纡郁,而无活泼之趣,不若放之湖中,或护持官河一段,禁弗使渔,亦不放之放也。予谓此说亦佳;但池之与湖与河,较其利害,亦略相当。池虽隘,网罟不入;湖虽宽,昼夜采捕。陋巷贫而乐,金谷富而忧,故利害均也。又官河之禁约有限,而诸鱼之出入无恒,有从外入限中,有从中出限外者,出限则危矣,不若池居之永不出限也,故利害均也。又疑无活泼之趣,则有一喻:坐关僧住一室中,循环经行,随意百千里而不穷,徜徉自得,安在其不活泼也?复有一喻:今幸处平世,城中之民,以城门之启闭为碍;一旦寇兵压境,有城者安乎?无城者安乎?渔喻寇,池喻城,人以城为卫,何局也?鱼可知矣!

  崔慎求子

  昔崔慎无子,有僧教以盛饰内人,入寺设斋,伺欢喜迎纳者,虔奉而厚供之,冀托胎其家。夫出家者,将超三界,成道度生,而乃为此笼槛以钩致之;致彼无心出世者犹可,倘堕落一真实道人,其害可胜言哉?慎与僧俱得罪,而僧为甚。苦哉僧乎!胡不以求子之正道语人乎?

  无子不足忧

  世人以无子为忧,而富贵者忧弥甚。或曰:‘不孝莫大于无后,得无忧乎?’予曰:然。古人语意自明,盖谓不娶而无子者,非谓娶而无子者也。娶而无子,奚罪焉?且帝王统驭亿兆,非无力置姬妾也,非无方士奇人进药石也,而有终绝储嗣者,命也,故不足忧也。乃若所忧则有之:多行不义,夺人之有,绝人之后,离人之骨肉,凌虐他人子女为己之婢仆者,种种阴险惨毒,皆无子因也,是则可忧也。不作是因而无子者,命也,非我之咎,故不足忧也。

  后身(一)

  赞西方者,记戒禅师后身为苏子瞻,青草堂后身为曾鲁公,逊长老后身为李侍郎,南庵主后身为陈忠肃,知藏某后身为张文定,严首座后身为王龟龄。其次,则乘禅师为韩氏子,敬寺僧为岐王子。又其次,善旻为董司户女,海印为朱防御女。又甚而雁荡僧为秦氏子桧,居权要,造诸恶业。此数公者,向使精求净土,则焉有此?愚谓大愿大力,如灵树生生为僧。而云门三作国王,遂失神通;百世而下,如云门者能几,况灵树乎?为常人,为女人,为恶人,则展转下劣矣。即为诸名臣,亦非计之得也。甚哉!西方之不可不生也。

  后身(二)

  或谓:‘诸师后身之为名臣,犹醒醐反而为酥也,犹可也,为常人则酪矣,为女人则乳矣,乃至为恶人则毒药矣!平生所修,果不足凭仗乎?则何贵于修乎?’是大有说。凡修行人二力:一曰福力。坚持戒行,而作种种有为功德者是也。二曰道力。坚持正观,而念念在般若中者是也。纯乎道力如灵树者置弗论,道力胜福力,则处富贵而不迷;福力胜道力,则迷于富贵,固未可保也。于中贪欲重而为女人,贪嗔俱重而为恶人,则但修福力,而道力转轻之故也。为僧者,究心于道力,宜何如也?虽然,倘勤修道力,而更助之以愿力,得从于诸上善人之后,岂惟恶人,将名臣亦所不为矣。甚哉!西方之不可不生也。

  后身(三)

  韩擒虎云:‘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荣之也。’不知阎王虽受王乐,而亦二时受苦;盖罪福相兼者居之,非美事也。古有一僧,见鬼使至,问之,则曰迎取作阎王。僧惧,乃励精正念,使遂不至。昔人谓行僧不明心地,多作水陆灵只,虽未必尽然,容有是理。下生犹胜天宫,天且弗为,况鬼神乎?甚哉!西方之不可不生也。

  王介甫

  介甫拟寒山诗有云:‘我曾为牛马,见草豆欢喜。又曾为女人,欢喜见男子。我若真是我,只合常如此。区区转易间,莫认物为己。’介甫此言,信是有见,然胡不云:‘我曾闻谀言,入耳则欢喜。又曾闻谠言,喜灭而嗔起。我若真是我,只合常如此。区区转易间,莫认物为己。’而乃悦谀恶谠,依然认物为己耶?故知大聪明人,说禅非难,而得禅难也。

  喜怒哀乐未发(一)

  予初入道,忆子思以喜怒哀乐未发为中,意此中即空劫以前自己也。既而参诸楞严,则云:‘纵灭一切见闻觉知,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夫见闻泯,觉知绝,似喜怒哀乐未发,而曰法尘分别者,何也?意,根也。法,尘也。根与尘对,顺境感而喜与乐发,逆境感而怒与哀发,是意根分别法尘也。未发则尘未交于外,根未起于内,寂然悄然,应是本体;不知向缘动境,今缘静境,向固法尘之粗分别也,今亦法尘之细分别也,皆影事也,非真实也。谓之幽闲,特幽胜显、闲胜闹耳,空劫以前自己,尚隔远在。此处更当谛审精察,研之又研,穷之又穷,不可草草。

  喜怒哀乐未发(二)

  慈湖杨氏谓灼见子思孟子病同原。然慈湖自叙静中所证,空洞寂寥,广远无际,则正子思所谓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也。子思此语,以深经微细穷究,故云犹未是空劫以前自己;若在儒宗,可谓妙得孔氏之心法。甚言至精至当,何所错谬,而慈湖病之?慈湖既宗孔氏,主张道学,而乃病子思,则夫子亦不足法矣,将谁宗乎?倘慈湖于佛理妙悟,则宜直言极论儒佛同异,亦不应混作此语,似乎进退无据。

  中峰示众

  天目中峰和尚示众云:‘汝若无大力量,不若半间草屋栖身,鹑衣丐食,亦免犯人苗稼。’至论也。今出家者,多作有为功德,奔走一生,于自己脚跟下生死大事置之罔闻,不亦谬乎?或曰:‘个个都是你,则像毁殿塌,僧将露居而枵腹矣!’曰:‘非然也。汝力量大,任为之;古人此语,教我等无力量者急先务也。一者大事未明,如丧考妣,则不暇为。二者见理未彻,因果差错,所谓有为之功多诸过咎,天堂未就,地狱先成,则不敢为。’中峰又云:‘一心为本,万行可以次之也。’至论也。牛头之于衔花岩,马祖之于传法院,遐哉高风,不可再见矣。噫!

  醮事谢将杀生

  道流作醮事竟,必谢将,大者杀羊豕,小者买见有三牲。其说曰:‘酬将之护坛场也。不尔,且得罪。’嗟乎!昨日设个斋,今朝宰六畜,一度造天堂,百度造地狱。其是之谓乎?夫将,其他吾不能知,只如云长公之大义天植,王元帅之赤心忠良,彼岂以牲牢之谢介诸怀耶?相沿今古,道流中无一高行者止之,真可悲悼。如恐得罪于将,则近日一江湖无赖,以祈雨锁械将身,而将不加祸,盖不与小人较也;而区区为口腹故,反加祸于修功德之斋家也,有是理乎?敢以告夫明理之士君子。

  斋月戒杀

  唐制,正五九月官不莅任。以莅任必多宴飨,宴飨必多宰牲,不莅任者,戒杀也。世人讹传,以此三月为恶月,而忌诸吉事,盖迷其所自耳。今时亦戒正五九月,及十斋日,不得行刑。爱物仁民,圣王好生之心一也。独惜夫祈晴祷雨,官必禁屠,是明知杀生之为不善矣,胡不斋月斋日遵古戒杀,而必待难生然后禁?呜呼!难生而始禁,难未平而禁已解,可胜叹哉!

  戒杀延寿

  华亭赵某,诣清浦探亲,舟行次,见一人立舟上,谛视则亡仆也。惊问之。答云:‘见役冥司,今将追取三人耳。’问三人为谁?则曰:‘一湖广人,一即所探亲也。’其第三人不答。又问:‘得非赵某否?’曰:‘然。’赵大骇。至所探亲,则已闻室中哭声矣。益骇甚,趣棹还舍。仆曰:‘君且无怖,及夜吾不至,则免矣。’赵问何故?曰:‘于路见有为君解者,以君合门戒杀也。’后夜果不至,赵竟无恙。今尚在,已十年矣。万历丙午七月记此。

  宋元悟道居士

  自宋迄元,居士有悟入者,不一而足。宋居士刘兴朝,其悟道集自叙悟处甚详,盖真有得者。元放牛居士,于无门老人不是不是处悟入,所作是非关,横说竖说,非具大知见者不能道。此二老踪迹不甚显,兴朝犹载传灯,放牛罕有知者,吾故表而出之。

  无义味语

  宗门答话,有所谓无义味语者,不可以道理会,不可以思惟通故也。后人以思惟心强说道理,则愈说而愈远。岂惟谬说,直饶说得极是,亦只是鹦鹉学人语而已。圆悟老人曰:‘汝但情识意解,一切妄想都尽,自然于这里会去。’此先德已验之方,断非虚语,吾辈所当深信而力行者也。

  信施难消

  邓豁渠自讼云:‘为僧者干自己事,带累十方施主,委实难消。’诚哉言乎!夫僧人为自己生死,犹士人为自己科名也。为科名故,累诸邻里亲戚供给所需,成名则足以报之,名不成则所负多矣。不解此义而唯嫌信施不广,岂不大错?!

  知道不能造

  五台居士谓予曰:‘吾知有此道而不克尽力,终其身不乐。今士人不知有此道者,得一第,快心五欲以为乐。吾既知之,不敢纵欲,而复以王事家事驱驰荏苒。今老矣!失人世之乐,又未得出世之乐,故郁然终身。’此居士实语也。而自昧者多、自觉者少,谁道及此者?居士诚贤乎哉!今出家儿,无王事家事,乃亦一生空过,静焉思之,五内惊栗!

  远官字

  先君子虽不仕,博学而笃行,多格言。尝谓不孝曰:‘带一官字者,慎勿为之。’因问何谓带一官字?先君子曰:‘领官钱,织官段,中官盐,作官保,乃至入官府为吏书,交结官人,嘱托公事之类,皆是也。’予再拜服膺。后观亲识中,坐此而败者十七八。由是推而广之,即为官亦所不愿。出家后,又推而广之,不敢妄干有官大人;并诫徒众,不得乞缘出入于官家,不得倚官势与人构讼,安贫守分,幸免于大愆。虽遵持佛敕,亦素闻于庭训也。口泽未忘,曷胜於邑?!

  念佛镜

  道镜、善道二师作念佛镜,以念佛与种种法门对举,皆断之曰:‘欲比念佛功德,百千万亿分不能及一。’可谓笃信明辨,大有功于净土矣。独其对禅宗一章,谓观心者,观无生者,亦比念佛功德百千万亿分不能及一,学人疑焉。予以为正四料简所谓有禅无净土者是也。但执观心,不信有极乐净土;但执无生,不信有净土往生,则未达即心即土,不知生即无生,偏空之见,非圆顿之禅也。反不如理性虽未大明而念佛已成三昧者,何足怪乎?若夫观心而妙悟自心,观无生而得无生忍,此正与念佛人上品上生者同科,又谁轩轾之有?

  参究念佛

  国朝洪永间,有空谷、天奇、毒峰三大老。其论念佛,天、毒二师俱教人看念佛是谁,唯空谷谓只直念去亦有悟门。此二各随机宜,皆是也。而空谷但言直念亦可,不曰参究为非也。予于疏钞已略陈之。而犹有疑者,谓参究主于见性,单持乃切往生,遂欲废参究而事单持,言经中止云执持名号,曾无参究之说。此论亦甚有理,依而行之,决定往生;但欲存此废彼则不可。盖念佛人见性,正上品上生事,而反忧其不生耶?故疏钞两存而待择,请无疑焉。若夫以谁字逼气下行,而谓是追究念佛者,此邪谬误人,获罪无量。

  急参急悟

  放牛居士,古杭人余氏子,参无门老人,得悟于宋淳祐中。其言曰:‘大聪明人,才闻此事,便以心意识领解,所以认影为真。到腊月三十日眼光欲落时,向阎老子道:“待我澄心摄念却与你去。”断不可也,须是急参急悟。’放牛此语,可谓吃紧为人二。若真实彻悟者,他平日踏得牢牢固固、稳稳当当,不动干戈,可以八面受敌,无常到来,安闲自如,不慌不忙,不怖不乱,何更待澄心摄念,勉强支吾耶?所谓急参急悟,吾辈当力图之。

  解禅偈

  温公作解禅偈,真学佛不明理者之龟镜也。但其以言行可法为不坏身,仁义不亏为光明藏,特一时救病语,非核实不易之论。夫谨言行、修仁义,在世间诚可贵重,然岂便是金刚不坏之身,神通大光明藏?何言之易也!又以君子坦荡荡为天堂,小人长戚戚为地狱,理则良然,而亦有执理失事之病。岂得谓愚痴即牛羊,凶暴即虎豹,此外更无真实披毛戴角之牛羊,利牙锯爪之虎豹乎?吾恐世人见温公辞致警妙,必大悦而深信,其流之弊,拨无因果,乃至世善自足,不复知有向上事;则此偈本以觉人,反以误人,不可不阐。

  范景仁

  景仁自谓:‘吾二十年曾不起一思虑。’景仁之为贤者信矣,然二十年之久不生一念,或未易及此。颜子尚仅三月不违,则三月外容有念生;赵州尚假四十年方成一片,则未成一片时容有念生。如景仁者,得无粗念虽无,微细思虑潜滋暗发而不自觉欤?吾非轻视景仁,盖恐得少为足,而预以自警也。

  习俗

  先辈云:‘习俗移人,贤智者不免。’今一衣一帽、一器一物、一字一语,种种所作所为,凡唱自一人,群起而随之,谓之时尚。或尚坐关,群起而坐关;或尚礼忏,群起而礼忏;群起而背经,群起而持准提,群起而读等韵,群起而去注疏、专白文,群起而斋十万八千僧,群起而学书、学诗、学士大夫尺牍语,靡然成风,不约而合。独于刻心励志,真实参禅念佛者,则有唱而无随,谓之何哉?

  厌喧求静

  有习静者,独居一室,稍有人声,便以为碍。夫人声可禁也,鸦鹊噪于庭,则如之何?鸦鹊可驱也,虎豹啸于林,则如之何?虎豹犹可使猎人捕之也,风响水流、雷轰雨骤,则如之何?故曰:‘愚人除境不除心,智者除心不除境。’欲除境,而境卒不可除,则道终不可学矣!或曰:‘世尊不知五百车声,盖禅定中事,非凡夫所能。’然则高凤读书,不知骤雨漂麦,当是时凤所入何定?不咎志之不坚,而嫌境之不寂,亦谬矣哉!

  除日

  古人以除日当死日。盖一岁尽处,犹一生尽处,故黄檗垂示云:‘预先若打不彻,腊月三十日到来,管取你热乱。’然则正月初一便理会除日事不为早,初生堕地时便理会死日事不为早,那堪荏荏苒苒,悠悠扬扬,不觉少而壮,壮而老,老而死;况更有不及壮且老者,岂不重可哀哉?今晚岁除,应当惕然自誓自要,不可明年依旧蹉跎去也。虽然,此‘打彻’二字,不可容易看过,不是通几本经论当得彻也,不是坐几炷香不动不摇当得彻也,不是解几则古德问答机缘、作几句颂古拈古当得彻也,不是酬对几句口头三昧滑溜当得彻也。古人谓于此事洞然如桶底骤脱,爽然如大梦得醒,更无纤毫疑处,然后可耳。嗟乎!敢不努力?!

  净土难信之法(一)

  浅净土者,以为愚夫愚妇所行道。天如斥之,谓非鄙愚夫愚妇,是鄙马鸣、龙树、文殊、普贤也。故予作弥陀经疏钞,乃发其甚深旨趣;则又以为解此经不宜太深,是毕竟愚夫愚妇所行道也。佛谓此经难信之法,不其然乎?

  净土难信之法(二)

  或谓不宜太深者,此经本浅,凿之使深,故不可。噫!法华以治世语言皆即实相,而此经横截生死,直登不退,宁不及治世语言乎?或又谓此经属方等,疏以为圆,则不可。噫!观经亦方等摄也,智者圆之。圆觉亦方等摄也,圭峰圆之。弥陀经予特以为分圆,何不可之有?佛言难信之法,不其然乎?

  净土难信之法(三)

  华严第十,主药神得念佛灭一切众生病解脱门。清凉疏谓:‘趣称一佛,三昧易成;敬一心浓,余尽然矣。况心凝觉路,闇蹈大方者哉?’前数语弘赞专念,后二句入理深谈,谁谓净土浅也?行愿品广陈不可说世界海,不可说佛菩萨功德,临终乃不求生华藏而求生极乐,谁谓净土浅也?圣贤垂训如是,而人自浅之,佛言难信之法,不其然乎?

  念佛不碍参禅

  古谓‘参禅不碍念佛,念佛不碍参禅’;又云‘不许互相兼带’。然亦有禅兼净土者,如圆照本、真歇了、永明寿、黄龙新、慈受深等诸师,皆禅门大宗匠,而留心净土,不碍其禅。故知参禅人虽念念究自本心,而不妨发愿,愿命终时往生极乐。所以者何?参禅虽得个悟处,倘未能如诸佛住常寂光,又未能如阿罗汉不受后有,则尽此报身,必有生处。与其生人世而亲近明师,孰若生莲花而亲近弥陀之为胜乎?然则念佛不惟不碍参禅,实有益于参禅也。

  医戒杀生

  陶隐君取生物为药,遂淹滞其上升。夫杀生以滋口腹,诚为不可;损物命而全人命,宜若无罪焉。不知贵人贱畜,常情则然,而非诸佛菩萨平等之心也。杀一命,活一命,仁者不为,而况死生分定,未必其能活乎?则徒增冤报耳。抱病者熟思之,业医者熟思之。

  勘验

  参学人有悟,必经明眼宗师勘验过始得。如一僧常于神庙纸炉中宿,有师潜入纸炉,俟其来宿,拦胸把住,便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僧云神前酒台盘。又一僧,人言其得悟,玄沙故与偕行,至水边,忽推之落水,急问牛头未见四祖时如何?僧云伸脚在缩脚里。云云。此二僧者,非胸中七穿八洞,千了百当,随呼随应如空谷发声,随来随现如明镜对物,何能于仓卒忙遽做手脚不迭时,出言吐语如是的当、如是自在?彼闲时以意识抟量卜度,酬机作颂,非不粲然可观,争奈迅雷不及掩耳处一场么罗。可不慎欤?!

  百法寺道者

  嘉靖间,有道者某,寓吴山百法寺,不乞化,弟子一人,卖药以赡。日三食,每粥二盂,菜数茎,寄煮粥锅。终日坐一室,嘿如也。有作念佛会者造之,拟发问,辄摇手云:‘第静坐,毋开言。’既不得言,遂逡巡而退。以饼饵蔬果进,拒不纳,曰:‘幸自有饘粥疗饥,没来由著此等向腹中转一过,何为哉?’当时虽未核其所修何道,而精专脱逸,不染世缘,今时似此者极少,诚予所不及,因识之。

  出世间大孝

  人子于父母,服劳奉养以安之,孝也;立身行道以显之,大孝也;劝以念佛法门,俾得生净土,大孝之大孝也。予生晚,甫闻佛法,而风木之悲已至,痛极终天,虽欲追之,末由也已。奉告诸人,父母在堂,早劝念佛;父母亡日,课佛三年。其不能者,或一周岁,或七七日,皆可也。孝子欲报劬劳之恩,不可不知此。

  即心即佛

  马祖谓即心即佛,大梅领旨,遂安然住山。后复闻非心非佛之说,乃云:‘任伊非心非佛,我只是即心即佛。’祖印之曰:‘梅子熟也。’世人赏叹梅之妙悟矣!而有二意,不可不辩:直契本原,一信永信,更不为繁名异相之所转移者,是梅子熟也。如其主先入之言,死在句下,担麻而弃金者,其为熟,是熟烂之熟,非成熟之熟也。五千退席,昔人谓之焦芽败种者是也。

  世智辩聪有失

  世人重聪明,夸博洽,竞辞采,然不足恃者,以其有失也。彼学穷百家,文盖一世,有来生不识一字者;其甚如淳禅师以才藻著名,一跌而起,顿成痴呆,则不待来生;又甚,化为异类,则所谓但念水草,余无所知。其可恃安在?惟般若真智,蕴之八识田中,亘古今颠扑不破,纵在迷途,有触还悟。世俗中人不知此意,无足为怪,出家儿乃以本分事束之高阁,而殚力于外学,可胜叹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