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生命极品
儒家文化的上面价值可能造就的最美生命是什么样的风貌?
儒家文化可能抵达的生命高峰是什么样的景观?
放下儒家文化打造国家、打造社会的理想,它在打造个体生命的层面上可能形成怎样的精品楷模?
三个问题是同一问题的三种表述,答案只有一个,这就是:《红楼梦》中的薛宝钗。
《红楼梦》中有三大贤人:贾元春、薛宝钗、袭人,以薛宝钗最贤。她不仅崇尚圣贤、读圣贤书,而且是第一贤人。她是贤人,又是美人,更是学贯古今的通人,其德性、亲情、学问、个体魅力等集于一身,都达到儒家的人格理想。她虽然世故一些,被视为冷人,但所以会“任是无情也动人”,就因为她把儒家深层的美好精神全化入生命之中了。她这个人与儒家文化一样,是一种可质疑的存在,但又是一种推不倒的精彩存在。
欲望与功名的人质
如同爱因斯坦发现互相残杀的战场是人类堕落的深渊一样,也如爱因斯坦为同类的堕落感到悲伤,曹雪芹更早就发现,互相争夺的名利场是同类堕落的深渊。因此,他通过主人公贾宝玉悲伤地发现,连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子,如薛宝钗,也堕落为喜欢功名的物种。像宝钗这种呈现儒家美好德性的女子可以谴责各种罪恶,却看不到功名腐蚀人性、腐蚀灵魂的罪恶。宝钗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人。《红楼梦》的悲观主义是一种极清醒的意识。它意识到,人类已变成欲望的人质与功名的人质,连又贤又美又有学问的天地精英毓秀,也难以逃脱人质的命运。
扇子主体哲学
晴雯撕扇子,耍性子,挥斥意气。宝玉看了之后,不仅不生气,还笑着说:“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它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摔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第三十一回)
这是贾宝玉的主体论与价值论。主体是一种尺度。事物的价值是由主体规定的。正如爱因斯坦发现时间的相对论,贾宝玉讲的是器物价值的相对论。不管是杯盘还是扇子,只有当人使用它的时候,它才具有价值。物为人役,还是人为物役?物该人化,还是人该物化?这一哲学问题,贾宝玉回答得太精彩了!
荒诞命运
《红楼梦》展示的女子很可爱,但展示的女子的命运却很可悲,很可怜,甚至很可怕。高洁到极点的妙玉最后陷入盗贼肮脏的沟渠中,最懦弱的迎春嫁给最凶狠的中山狼(不是与狼共舞,而是与狼共寝),最后被狼所吞没;“兼美”的至情至性、才貌双全的秦可卿,其丈夫是贵族府中垮掉一代的代表,全然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的人渣贾蓉。而拒绝与狼共卧的鸳鸯则只有死路一条。这些女子的命运,都是人类的真实处境,也是永远改造不了的生存困境。《红楼梦》作为悲剧与荒诞剧的双重结构,其荒诞不是贝克特、加缪似的思辨,而是卡夫卡式的对于荒诞存在、荒诞世界的直接揭示。对于曹雪芹而言,荒诞不是哲学认知,而是现实属性。命运难以把握,现实难以改变,人便注定是荒诞性与悲剧性的双重生物。
最怕世故哲学
贾宝玉最怕什么哲学?第五回作了揭示。
他随贾母来到宁国府,秦可卿引了一簇人陪他到上房内间,见到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看了这两句,他便如见狼虎,不顾室宇精美,铺设华丽,忙说:“快出去,快出去!”
见到一副对联,竟会产生如此的恐惧感与恶心感,可见他离这种哲学多么远。这副对联鼓吹的是什么哲学?是世故哲学。是最精明又是最庸俗的哲学。可惜世人偏偏把这种滑头主义哲学当作宝贝当作座右铭,只有贾宝玉的天真性情才能一下子就闻到它的冲天臭味。
完美主义导致冷漠
理想主义会让人产生热情,也会让人产生绝望。完美主义会让人产生向往,但也会让人产生冷漠。薛宝钗被视为“冷人”,是刻意服食“冷香丸”的冷,自造出来和压抑下去的冷;而林黛玉的冷,则是天然地要求人的完美与世界的完美。除了宝玉,她把其他男子几乎都视为“臭男人”,骨子里是冷的,心灵离世俗世界很远。庄子文字奇丽,但骨子里也是冷的。相比之下,宝玉更靠近“佛”,黛玉更靠近庄。尽管宝玉老是读庄子,但骨子里总有温热,与黛玉的喜“散”不同,他总是喜“聚”,热情在聚中,也在对不完美、不完善的宽容中。
天才的定义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第二回)这是宝玉七八岁时的哲学,属于小孩子的大见识。童言无忌,孩子的话常常道破天机,冒出天识。识有常识、知识、见识、睿识、天识之分。宝玉这句话属于天识,因有这句话,《红楼梦》’才划开净水世界和泥浊世界。具有常识、知识是常人,具有见识、睿识是智人,具有天识则是奇才与天才。《红楼梦》里充满天识。林黛玉的“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便是天识。天才实际上是天真(赤子之心)加上天识,再加上把天识转化为审美形式的天赋能力。
确认人的不完善
完善是上帝的本质,不完善是人的本质。承认上帝的完善才有敬畏,承认人的不完善才有宽容。贾宝玉身处神与人之间,他确认天地的完美,又确认人的不完美,即使对其崇尚的“女儿”,如黛玉、宝钗、晴雯,他也理解其缺点。晴雯那样任性,那样在他面前撕扇子,要脾气,但他献给她的挽歌《芙蓉女儿诔》,给予其最高的礼赞,认为她兼有质美、性美、神美、貌美,近乎女神。
既讲合理又讲合情
西方文化讲台理:合乎真理。中国文化不仅讲合理,还讲合情,即合情合理,通情达理。于是,便出现“理无可恕,情有可谅”的中道。贾宝玉面对贾环的加害,于理本不可恕,却又念及兄弟之情而阻止王夫人去禀报祖母。宝玉做许多事和说许多话,如玉钏儿端的热药汤烫到自己的手,他反而问玉钏伤到没有,这不符合逻辑(理),但符合情意。刘姥姥胡编一个在雪地上受难的姑娘(茗玉),他立即让茗烟陪着到神庙里探望,也是不合理而合情。中国文化因强调合情合理,结果增加了许多人际的温馨,但也丢掉许多应有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