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世界是为了报效祖国,学习别人是为了突破自己
与中国的所有科学家一样,王正国经历了共和国成立以来承受的一切磨难,所幸他在盛年迎来了科学的春天。
其实,即便在“左’’的思潮风行的年代里,在科学之花凋零颓萎的冬天里,王正国也没有放弃对科学、对真理的渴望与追求。他告诉我这么两个活生生的例子:早在大学时代,他就向图书馆管理员要求借阅英文参考书,让管理员大大地吃了一惊;70年代后期,他住在高滩岩,每天得乘公共汽车去大坪上班,不管车怎样挤怎样堵,他上去了就掏出英文书念念有词,哪怕车上乘客投以怪异的目光,他也无动于衷。
王正国以充分的准备迎来了自己渴望已久的辉煌。l982年11月,时为讲师职称的王正国以川东英语第一名的成绩,通过了世界卫生组织的出国考试,以访问学者身份赴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进行科研工作。这一年他已经47岁。
这是王正国第一次到美国,第一次以访问学者出国,第一次怀着报效祖国的强烈求学欲望出国,他的刻苦精神可想而知。在美国的一年多里,充斥在他脑海里的只有两个字:工作。面对令他叹为观止的先进的实验条件,王正国夜以继日地钻研,在课题研究上取得了较大的进展。他的勤奋和才气,使得美国的同行也赞叹不已,破例将他任命为大学教授会成员。
进修期快要结束时,课题研究还有不少工作未做完,进修单位多次表示,希望王正国多留一些时间。他请示国内领导后,回答是必须按期回国。为了准时回国,又能把工作做完,他一天看电子显微镜达10个小时。而一般情况下,常人一天只能看两个小时的电子显微镜。同事们说,你不要命啦?这样下去眼睛会弄瞎的。王正国却顾不得这些了,终于在回国之前完成了课题研究。
短短一年时间,王正国用自己的毅力和对科学的赤诚,将之拉成一年半、两年,除了必要的休息,他几乎都泡在实验室了。1983年底,王正国如期回到祖国,稍事休息,便又全身心地投入到科研中去了。
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正以超常速度向世界靠拢,向科学现代化进军。王正国归来正当其时,良好的环境也使其如虎添翼,得以接连不断地在冲击伤、创伤弹道以及交通伤的科学研究上取得突破性进展。
此后,王正国曾经十多次应邀去美、日、俄、德、奥、瑞典、巴西、新加坡等国讲学、赴会,其中美国就去了8次;对于国外的富裕与繁荣,他毫不动心。王正国在美的亲戚曾不止一次地劝他留在美国,美国的同事也曾希望他留下工作,他却一一谢绝。有人曾问他:王教授,以你的学术水平和地位,国外科研机构求之不得,你怎么从不考虑?你也有亲戚在美国,为什么还要回来?他蹙眉反问道:中国是我家,我为什么不回来?还有人说:王教授,你在中国拿多少钱?美国拿多少钱?他正色道:有钱有什么了不起,良心比金钱更珍贵。
王正国的民族气节赢得了国际同行的尊重与敬佩。l991年3月,在瑞典举行的第34届国际外科会议上,他用准确的英语作了一次战创伤防治方面的学术报告,赢得了与会者一致赞扬。他刚刚走下讲台,便有人上前向他表示祝贺,争着与之合影。美国赫赫有名的华特里德医学研究所教授哈默当即请王正国选派学生去他的实验室工作;瑞典国防研究院单独邀请他访问该院并在该院门口的旗杆上特地升起中国国旗,在专门招待他的宴会席上也摆放了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 。
王正国每每说到此便情绪激动。对于他来说,必要的金钱很重要,过多的金钱则视若粪土。金钱能买来满堂喝彩吗?金钱能买来科学繁荣吗?金钱能买来国家和民族的尊严吗?统统不能。
王正国是多么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向世界学习的机会啊,他以睿智的目光扫视当今世界最前沿的科学领域,并与自己所研究的课题密切联系,与祖国的现状结合起来思考,便有了一次又一次新的探索与突破。
科学家对科学的至诚有时是连性命也不顾的。1960年代,他曾与助手一起8次亲赴核试验场;1970年代末,他又两次赴云南前线搜集相关资料,研究实战中的冲击波致伤效应。王正国干起事来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只要在国内,只要在重庆,要找他,直接去实验室或办公室,除了必要的休息,王正国真把办公室当成家了,就连写之珠联璧合一起奋斗了几十年的妻子朱佩芳教授,对王院士的这一“嗜好”也是爱莫能助,只能由他去了。
正因为有这种令人慨然的科学精神,有这些坚韧不拔的拼搏奋斗,王正国才攀上了一个又一个令人生畏的科学之颠。
永不停步,永不满足,是王正国人生足迹中最引人注目的特征。
有一次,正正国赴国外访问途经北京,不小心弄破了手指,在解放军总医院急诊室巧遇一位三军医大的硕士毕业生。这位值班的主治医生一眼就认出了他,恭恭敬敬地说:“王教授,我曾经是您的学生,您讲的许多课我都忘记了,但有一点我至今难以忘怀,那天您在黑板上写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新’字,告诫我们在科研设计时一定要有创新性。”
这个细节不仅仅说明王正国在教学上的“标新立异”,更多地反映出他在科学上孜孜矻矻的不懈追求。
在一次创伤弹道实验中,原先的设计是将一条大的肥皂块(机体组织模拟物)两端各放一块木板,以压紧肥皂块,防止子弹射击时肥皂严重变形,从而正确绘出“伤道”的形态。但在射击后意外发现肥皂块中弹道腔体内表面粘满了木屑,分布的密度也有一定的规律性。为了弄清木屑是从入口处被压入腔内还是从出口处被吸入腔内的,王正国在出口外侧加垫了一层厚棉花。射击后发现,棉花碎屑吸入腔内,空腔最大处(负压最大处)最为密集,由此证明高速投射物射击后产生的瞬时空腔具有很大的负压,此种负压可将体表上的活物和衣服碎片吸入机体内。
这是一次偶然的发现。这类偶然的发现只有敏锐的科学家才能发现,才能捕捉。这一发现已被教科书广泛采用。类似的“偶然发现”,我们的王院士一生恐怕不会少吧!
坐在王院士那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与之交谈,有一种面对沧海的感觉,满壁的书柜中挤满的一列列专著使你顿生浅薄、渺小、自惭形秽之感。王院士已撰发论文350多篇,其中第一作者150多篇;出版专著l0多本,本本都同砖头般沉重。著作总字数逾500万。他还担任了那么多专刊、杂志的主编、副主编之职,担任了那么多国际、国内的学会负责人,带了
博士眼中的王院士:严师、挚友、慈父
这本身兴许就是一个奇迹:没有博士头衔的王正国院士已经带了几十名博士研究生、博士后以及硕士研究生。
王正国没有博士头衔自有历史原因。历史却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创造奇迹。
带硕士生也好,带博士生也好,是需要花时间、花力气的。任何一位谙知教育的人都明白教书育人的个中甘苦。王正国非常明白其中的辩证关系,好的学科带头人,应该擅于培养高质量的人才,这样才能使学科建设后继有人。
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归来后,王正国就开始了他的科研、教学并进历程。如今这些博士、硕士分布在国内外著名的研究机构和大学之中,其中有被评为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科技工作者。多人多次获军队科技进步二等奖以上成果,数十人承担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和全军指令性攻关课题,成为我军野战外科研究领域的一支生力军。
说到课题,王正国可以滔滔不绝,可以用英语和汉语流畅地叙述;说到自己怎样关心学生,就显得有几分“口笨舌拙”了。
我让他细细想想,有什么感受至深的例子。他沉思良久,忽然说,有这么个例子,我说给你听。
“有位硕士研究生,某次写论文,我看了他的初稿,发现实验动物家兔的体重只写了平均数而无标准差,这显然是不严谨的。我让他去补上准确的数据。这位研究生回去后不久就把标准差的数据填上送回来了。我怀疑其中有假,一问,果然是。
“我勃然大怒,气得泪水都掉下来了。一个科学工作者,怎么能用虚假的东西欺骗自己,欺骗科学!我大声地训斥他:‘你太恶劣了!’我甚至有失败感,我的学生怎么会这样!我说:‘你如不作深刻检查、保证不再犯类似错误,我虽没资格开除你,但我可以不承认你这个学生!’
“我意识到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如果研究生都以这种态度对待严肃的科学研究,那后果不堪设想。我马上打电话给研究生处,让他们普遍地查一查弄虚作假的事情。
“这位研究生为此事很紧张了一段时间,不敢找我,去找我爱人朱佩芳作检查,自我批评。其实,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学生的,他很正直,学习也刻苦,我只是从严要求罢了。改了,还是好学生嘛!”
“这学生如今对您怎么样?”我问王院士。
“可好呢,后来又考了博士研究生,如今在某军区医院工作,年年都要给我寄生日贺卡,或是打电话来,是外地学生中仅有的一个。我爱人朱佩芳某次应邀到他所在的单位讲学,他硬要替她买的鞋付钱,朱佩芳不要,他竟生气了,说:‘你儿子买东西给你你要不要?’你看,你看,他把自己当成我们的儿子了!”
王院士说到动情处,竟然忍不住掉下泪来。整整四个小时的交谈,这是王院士第一次流泪,也使我认识到他性格中“柔弱”的一面。
近些年来,每年的正月十五,王教授分布在军医大学三个医院的学生都要与王、朱二位老师聚会,共度佳节。大家一起包饺子,说心里话,唱歌跳舞,王教授家里成了“欢乐之园”,这也是两位教授每年的节日。这节日的规模一年年扩大,由开初的十几人,到如今的几十人。这可让他们犯愁了,这不,春节又快到了,王教授、朱教授想来想去终于有了一条锦囊妙计:找两名学生成立一个筹备组,由他们精心设计去,反正费用由王教授出。
王正国有关钱的理论也很特别:钱很重要,你挣几百元一月与一两千元一月,差别肯定很大;但两千和五千差别就不那么大了!搞科学的人,没有时间花钱,够用就行了!
他确实把钱视为身外之物。早在1998年,王教授就将自己获得的27万元奖金和l0万元积蓄共37万元捐献出来,作为青年科学研究基金,每年颁发给成绩卓著的学子们。
王正国没有门户之见,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学生,评职称,出国,都一视同仁;有学生在国外因学业未完需要延期,他便利用自己的影响帮助他们办理手续;每次出访讲学,王正国总是想方设法去学校看望那些分散在各地的留学生,从政治、生活上帮助他们.叮咛他们不要忘记祖国、母校,学成务必回国服务。
严师、挚友、慈父……学生眼中的王正国似乎是这些名词的混合体。
在一个寒风凛冽冷雨飘洒的下午,我与王正国带过的6位博士、博士后弟子相对而坐,想从他们中听到更多关于他们导师的材料。博士们都很年轻,最年长的才38岁;他们的朴实、纯真、沉着、干练、博学顿时使我感到自己的年迈与苍白。他们每个人都说出了自己的“华彩乐段”。
李磊:我做过一张创伤免疫抑制蛋白照片,一直做了100多次,王教授才认可。
(王正国是严师。)
周元国:某副教授因无学位,有人认为不能当研究生导师。王教授说,他基础是差一些,但事实上带了不少研究生,我们要注重一个人的实际能力。
(王正国实事求是。)
蒋建新:我原本不是王教授的研究生,分到王教授门下,开始颇有压力。可王教授对我格外关照,把发展的机会让给我,让我当室副主任、杂志副主编。
(王正国无门户之见。)
刘宝松:l994年我随王教授去俄罗斯的彼得堡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王教授准备了论文,他对单词读音要求很严,每每有空,便一个词一个词地反复练,反复查字典,读音标。我们途中的午餐往往啃面包。
(王正国精益求精。)
尹志勇:王教授星期天和晚上都上班,从来没有节假日;陪他去开会、办事,只要有空就会打开文件袋,思考问题。不好好干对不起王教授。
(王正国身教重于言教。)
伍亚民:我家在湖北农村,那年回家带了点孝感麻糖给王教授,他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说你家那么穷,还买什么东西,应该多资助父母。
(王正国体恤民情。)
6位博士、博士后争抢着反复地介绍他们导师的诸多美德,的确令人感慨。为了让年轻同志早一点上,王正国、朱佩芳夫妇在50多岁时便主动要求先后辞去了研究室主任的职务。他们说王老师具有中国知识分子的共性,博学、深沉、爱国、有原则、有骨气、有创新精神,更有其刚正不阿、不图名利的个性,令当今名利场上的诸多搏杀者汗颜。这些青年科学家每人手中都有份量不轻的科研项目,他们说。幸有王教授这样的楷模和旗帜,才使得他们在人欲横流的现实中能静下心来,冷眼向洋,潜心学问。他们戏称自己是“山上的”,而称临床为“山下的”,山下热闹而山上冷清,是当今社会的不平衡处,然而正是王正国这样的老科学家的言传身教,才使得他们也将会为科学献身而九死不悔。
大坪医院崔成明政委与王正国院士相识多年,他用6个字形容王正国院士:凡人,强人,好人。
强人的事已写得很多,他的成就令人口服心服。
凡人是说他虽是知名科学家,待人接物、生活处事却一如寻常百姓,事不分巨细,小到夫妇吵架、孩子读书他都要管,难怪人称“第二政委”、“业余政委”、“没有名分的政委”。
好人则说他心软、心好,愿意帮助人,仗义疏财,乐善好施,绝无害人之心,只愿成人之美。我惊叹崔政委的概括力,他仅用6个字就将我这篇洋洋万言的长文浓缩了。
事实上,王正国已经不是单纯的军事医学科学家,某种程度上他还是一位哲学家。 -
他有名言。
诸如:
荣誉和地位只是一种包装。
在“大人物”面前,要显出不比他矮;在“小人物”面前,要显出不比他高。
培养出多名超过自己的学生才是最好的老师。
这只是其中几条。还有英文的:
Where there is a will,there is away.
(有志者事竟成。)
If you don`t make dust,you must eat dust.
(落后就要挨打。)
Go big,or go home.
(要么干大事,要么回家去。)
这些警语和格言都不难理解,我们可以从中窥见王正国的内心世界。
在他的写字台玻板下面,我还看见了钱钟书的一句名言:“大名气和大影响都是百分之九十的误会和曲解掺合成的东西。”
“你崇拜钱钟书?”我问。
“不是崇拜,是尊重。”他答。
“为什么?”
“淡泊名利,不事张扬。”
“能不能从更深层次上去剖析这句话?”
“很简单,看轻名利的人,才可能做成大事业、大学问。心理上包袱太重,就不可能走得太远;同样,太喜欢张扬的人,不会有太大的成就。我曾对我的学生们说,搞科学要耐得住寂寞,耐得寂寞的人日后往往一举成名。有一个例子,一位美国科学家说,您这样的中国科学家与俄国的就不一样,你显得很放松,很自由,很随和,而俄国的某些科学家反倒显得窝囊,没骨气,不自由。为什么?我去国外对金钱名利没欲望,我不缺这些,我处处看重自己,不卑不亢,而某些俄国科学家却斤斤计较,两眼盯住美元。人盯住钱,还会有自由吗?”
太深刻了。
我与王正国院士从上午九时谈到中午一时,竟然毫无倦意,竟然意犹未尽,好久没有这样深刻的交谈了。我蓦然觉得我的眼前訇然打开了一个光灿灿的世界,虽然我是军事医学科学的门外汉,却仍然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引力将我向个中拉扯。我无法抵挡科学的诱惑。
王院士的办公室充满了盎然春意,不仅仅因为空调,更因为那些悬满一壁的上百张美丽的贺卡。院士一张张指给我看,这一张是从国外来的,那一张是宋健同志的,还有远在大洋彼岸的儿子媳妇寄来的。
王院士的办公室坐落在大坪医院最高处,是昔日佛图关的扼守处。嘉陵江在山下静静流过,视野很好.很静谧,水中的船和公路上的车显得很小,整个世界都在我们的脚下。
我耳边忽然又响起了王院士的哲人哲语:
在地球之外看地球,地球太小,人则如蚁。历史长河奔流千年,人皆过客。我们还要去贪图什么,为个人争斗什么呢!抓紧工作,抓紧办该办的事吧!
我恍然有所悟。
我面对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鸿儒,而是大智若愚的科学鸿儒,他话中的含金量自是非同一般的。
这就是我一生一世所景仰的真正科学家,科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