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印象
胡殷红
初三中午我去给吴冠中先生拜年。和往常一样,我除了带去一张会说拜年话的嘴,仍旧两手空空。当我们四只手握在一起时我还是感觉到了我们都在彼此的心里装得满满的。
我和吴冠中先生毗邻而居,他的家新年和旧年一样没有任何形式上的变化,他的生活现在和以往一样也没有任何实质的改变。小画室也就10米2 ,阳光充足,画案旁的餐桌上已摆放好午餐:一只大馒头、一盘“水煮蒜苗”、两碗“八宝粥”。吴先生和夫人正准备就餐。我注意到吴先生节前刚刚理了发,就问:还是街边师傅的手艺?吴先生显得特别得意地告诉我,街边理发师傅们搭了简易理发室,冬天理发不在街上了。很多年以来吴先生总在街心公园的林荫小道边,花两元钱找个“蹲摊”的理发师傅“剃头”,遇见了,我就会开他的玩笑说:这么有价值的脑袋怎就这么廉价地“处理”一下?见有人说话,吴先生会扭过头说,剃头师傅是“行为艺术”,我是纸上谈兵,我们工作的领域不同,价值一样。凡到吴先生左顾右盼时,他的脑袋会被剃头师傅“无情”地归回正确姿式。他只得低头喃喃:我这时候的价值就相当于一个等待削皮的冬瓜。剃头师傅凡到这样情景,就会神气地哈哈大笑说,批准你们先聊会儿,我等着。
有一阶段社会上对吴冠中先生的一些观点有些非议,我看出吴先生有话要说,我也看出吴先生有话不愿说。因此,我在动员吴先生接受我采访时有言在先:我们今天不讲友情只讲规则,我是记者,职责所在,有言必录。您是受访者,完全自愿,实话实说。
吴先生是位率性而坦诚的人。以往无论是他的学生还是朋友或记者来访,他从没有要求对所写文章在发表之前过目。也许由于记者的理解,也许记录词不达意,也许由于节取只言片语,或是其他的原因,发表后给吴先生本人及社会、学术界引来一些不必要的矛盾和误会。所以吴先生严肃地对我说:发表前我本人要看一看,我要对我的话负责。不能再上朋友的当!因为是朋友,才信任,才会上当。朋友在变,我也在变,没有不变的人。漫漫人生路,每一阶段都会有朋友和知己。过了这村便没有这店,朋友和知己很难与自己结伴同行。分手了,真诚的朋友留下怀念,并非真诚的朋友留下遗憾。我当了数十年教师,对自己的学生一向不说假话、空话,在学术钻研上绝对用科学的解剖刀,六亲不认。对学生,对朋友的坦诚几乎成了行为的习惯,对并非真诚的人也以坦诚对待,对有目的的人毫无防范,于是被利用,被断章取义的教训不少。这样的人和事不仅影响我个人的情绪,对社会对学术界也起了很坏的作用。
面对这位学贯中西已白发苍苍,却又不谙世事单纯如儿童的老艺术家,我没有说出那句常常自视甚高的话:我文责自负。因为,面对这位一点不掩饰自己情绪的老人,我实在找不出理由拒绝他。那次我们谈得很多,很深,他的情绪一直很激动,但很清醒。后来我的专访《吴冠中有话要说》发表后,吴先生收入了他的文集,我们的友情也从相识而跨向更高的境界——相知。
早几年吴先生每天都要散步,时间宽余时会一大早敲敲我家门,如我还没去上班,就会来坐坐。赶上我正好出门时,他会叫我一起和他徒步到离我们小区三、四公里的另一处画室去看他画“大画”。去“大画室”要走40分钟,一般都是早晨过去,带些饼干、面包当午餐,晚上再步行回来。夫人身体好时,他们也会到那里住几天,创作完成后再回到家里。吴先生说,近年画“大画”少了,所以去那里也少了,主要原因是不想重复自己,没有新意、没有激情的作品不想画,另外精力、体力也觉得差了些。尽管如此,近年来老人家的画展不断,世界各地及国内不少博物馆收藏他画作的报道不断。2007年吴先生创作了近90幅新作。3月1日北京“798工厂”将以“吴冠中走进798”为题,展出其中的50幅。看到吴先生仍有如此的创作状态,我特别感慨。
吴先生说,我现在就像女人过了四五十岁怀孕困难了,没有怀孕就不可能分娩,我又不想克隆以往的东西。决不愿意重复再画第二张雷同的。有的作品经过多少年后觉得不满意了,再从画,没找到缺陷就不再重复了。我现在画的少,是因为老的东西画完了,新的感觉回来的少。我要求自己每一幅画都有新意。我老伴是我的第一个观众,她说有点新的东西了,不一样了,那我就觉得有些意思,很愉快。否则就撕掉,就连速描我都不会随便画一张送人。
吴先生现在年事已高,户外写生的机会少了,主要靠反刍。他说,当年积累、吸收的大量素材没能表达完整,现在又从心里溢出来新的感觉,只要有新感觉我就画。这是个抽象和提炼的过程。人老了,各种诱惑和顾虑都消退了,青年时代的赤裸与狂妄倒又常常蠢蠢欲动,能够把真诚的心声表达出来,就是莫大的慰籍了。只要想画,这就是我一天中放在第一位的事。
有一次我去吴先生家,那天与往日稍有不同的是他家的窗台上多了一小瓶红色康乃馨,书桌的花瓶里插满带有绿叶的金色郁金香。这使我忽然想到,今天大约是吴先生的生日。这两束淡雅、朴素、没有任何装饰的鲜花,一定是他的儿孙或熟悉他的朋友、热爱他崇拜他的弟子悄悄送来,以表心意的。近90年来吴先生从未为自己过过生日,也坚决不主张别人为他过生日。因此,我不知道哪天是他的生日,他只告诉我他也属羊,他记住了我这只羊的生日。突然有一天他散步时又到我家,高高兴兴地祝我生日快乐,送给我一幅他写的字:“羊生日,见日出,殷红色。”我们相识多年,从未张口求过一幅字画,这一突如其来的珍贵的生日礼物让我特别兴奋也特别惭愧。因为,我从未给我的这位忘年交祝贺过生日——无论是他在艺术创作默默无闻的时候,还是他在国内外声名显赫的时候。
这次见吴先生,他看上去仍旧清瘦单薄,但绝不失精气神。尽管每天服安眠药也只能睡3—4小时,但绝对是头脑清楚、耳聪目明、行走轻捷。不管每天睡得如何,天天是6点钟起床,洗漱后下楼散步,8点钟左右吃早餐:一碗稀饭、一杯牛奶、一只鸡蛋、少许小菜。早餐后大部分时间翻书、翻资料,处理往复信函。年事已高,很少接待来访,实在不能推脱的朋友、同事、弟子以及朋友介绍来的媒体,也在上午接待。一般不参加外界应酬,几乎不在外就餐。午饭是两位老人自己动手,一两个青菜,少许主食。午间摘掉电话,一般下午三点左右打开,晚上九点多钟再摘下来。每天下午四点,一位相处多年已像亲人一样的“小时工”到家里来帮助处理家务,清洁住室,做一顿“像样”的晚餐,间或烧一小条鱼、一个清菜、稀饭。
夫人午睡时,吴先生便坐到那张皮面斑驳、木架陈旧的沙发上读报,十几份报纸一一读罢,见到熟悉的朋友的文章或他喜欢的文章单独拿出来,空闲下来老人家会主动打电话给朋友探讨文中涉及的话题,热情、坦率、真诚,有时仍会对一些不实之辞表示些许“愤怒”。
我一直在想,吴先生这些年来引起许多人的误解,这一定与他独特的思想有关。也许,随着中国美术的发展,我们将越来越认识到吴先生观点的意义与价值,误解也会随之消除。
我认真拜读了吴先生送给我的文学作品集。我觉得他要是当文学家也会和当画家一样杰出。吴先生说我巧舌如簧,他说他的文是画之余,是画之补,是画到穷时的美感变种。一个杰出画家的成就绝不限于画面,感人的画面孕育于丰厚的修养与独特的感悟中。鲁迅是吴先生最崇敬的人,莫泊桑小说出人意外的情节,古典诗词的优点韵律也都曾使他陶醉。吴先生说,曾幻想从事文学却误入艺途。可惜我现在已是白发苍苍的风景画家,不能互换,是文是画,只求表达真性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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