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看到全国有很多城市在热闹地拼抢“瓷都”的称号，于是想，如果要拼抢“纸都”的话，上饶应该是很有候选资格的，当然，这是指历史上的上饶。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先生在《中国史纲》中就将上饶的铅山列为中国江南的五大手工业区之一，铅山的手工造纸业与松江的绵纺织业、苏州杭州的丝织业、芜湖的染织业、景德镇的制陶业一同作为中国的资本主义的萌芽基地而名列史册。
一
先让我们将视野投向五百年前的上饶，考察一下名垂青史的上饶造纸史：
洪武初年是朱明王朝的初创时期，在鄱阳湖与陈友谅大战一场而奠定了大明江山穿上龙袍的朱元璋，对鄱阳湖是格外关注，大笔一挥，将原本属浙江的信州划归江西，其理由就是信州是信江源头，信江流归鄱阳湖，一切就为了纳粮完税的漕运方便。不然，信州的粮税就要经陆路送往京城了。历史学家许怀林先生将朱元璋的这一举动称之为“江西行政区的完备确立”。
上饶的划归江西，给江西带来很多惊喜：上饶是以自己不平凡的姿态进入江西乃至中国的视野。
上饶是有造纸的传统的，早在宋代，上饶就造低档的土纸。但是纸业真正大规模扩大和腾飞就是在朱元璋将上饶划归江西的洪武年间，开始是由玉山县领头创建，到了嘉靖年间，永丰（广丰）、上饶、铅山也相继跟上，在嘉靖后期，上饶的纸槽已达600多座，其中，玉山就占500多座，上饶、广丰、铅山三县有100多座。槽工“每槽数以千计”，那么在上饶汇集的劳动力就高达60万人之多。之后铅山的石塘后来居上，以异军突起的姿态成为造纸业的龙头。石塘的造纸的规模之大，令人震惊。明万历年间，石塘有槽户30余家，每家有工人1—2千人，就在一个小小的石塘镇，就容纳了5—6万工人。想来，当年的石塘一定热闹非凡。周边的农民也都到上饶来打工：贵溪县“乡之民力田以外，……或陶于饶，或槠于铅，或效技术本邑它郡”。说的正是农村剩余劳动力向城市转移的现象。就连原来朝廷设在南昌的官办的造纸局也搬到了广信府。后来还因为广信府的民办纸槽的力量过强，官办造纸局干脆关闭了事。
不过上饶的造纸业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也是历尽沧桑的。清朝初期，因为战乱，一度造纸业衰败凋敝，“其槽房厂局，久以悉成荒榛”，“槽毁匠绝，不能起抄”。到顺治十五年之后，世道渐趋太平，上饶的造纸业进一步发展壮大，到了乾隆、嘉庆、道光年间，造纸业大盛，仅铅山的职业造纸人约占总人口的十分之三，槽户就达2300余家，纸张的品类也发展到20多种。
上饶的造纸业的第二次衰弱是在清朝末年，帝国列强侵入，“五口通商”，洋纸进入中国，上饶的造纸业受到致命的重创，也必须去接受国际造纸业的挑战。宣统三年的《时报》就有记者写道：“（江西）纸业分粗细两行，粗纸向销于长江各埠，为冥钱、纸煤之用。近年来迷信渐除，又纸烟流行，纸煤也无所用。细纸则因洋纸价廉物美，大受打击，故业尤为失败”。到了民国时期，由于民族资本家的兴起和国民党政府扶持，上饶的造纸业也一度有了小小的起色。比如就上饶县来说：民国19年造纸业就十分兴旺，当年纸张输出量高达21万件，销售额达到105万元。其后民国26年5月，上饶县生产的花尖纸在“全国手工艺品展览会”展览以后，造纸业又有一个发展的机遇，仅上泸、铁山等地发展的纸槽就有450座之多，输出最多时，也高达40万件。
上饶的造纸不仅产量高、质量好，而且品种多。据《铅书》记载：铅山的纸类“凡十有四种：毛边、京放、堂本、陈坊竹帛、西港火纸、草纸、大小夹板光、古娄古块纸、书策纸、连四、古本毛梳、太史连、荆川连、白绵纸”。其中要数陈坊、天柱山、篁碧生产的连史纸最有名。连史纸质地洁白如玉，防虫耐热，久不变色，被人称为“寿纸千年”。而玉山怀玉山生产的玉版纸，洁白平整，滑如凝脂敷粉，皎如水晶帘幕，也是朝廷的贡品。上饶县的花尖纸也是以其质量闻名于世。可惜现在都已失传。
上饶造纸业的发达深刻地影响了帝王、百官与百姓的生活。首先是朝延：皇帝手上拿的奏折，朝中各等官员给皇上写奏章用的奏本纸，就是上饶生产。宫女美丽的脖子上的护领纸，也是上饶制造：李诩在《戒庵老人漫笔·宫女护领》说：“宫女衣皆以纸为护领，一日一换，欲其洁也。江西玉山县赁”。皇宫的窗户上坚韧而漂亮的窗棂纸，还是上饶生产：据记载铅山造的皮纸，用槠皮和嫩竹丝制成，质地坚韧，纵向撕断如绵丝，横向拉断也很费力，故称绵纸。最上等的长8尺，阔4尺，五采颜色，宫廷用来糊窗户，又称棂纱纸。皇宫中供御制书册、手卷、画轴的纸，糊饰殿宇、窗棂、板壁、隔子、仰尘等都用上饶的纸张。可以说，在明朝的王宫，上饶制造是低头见抬头也见。百官的生活也离不开上饶制造，比如官府举行庆典的请柬，就是上饶制造：宋应星在《天下开物》写道：“若铅山的诸邑所造柬纸，则全用细竹厚质荡成，以谢重价。最上者为‘官柬’，富贵之家，通刺用之。其纸敦厚而无筋膜。染红则为‘吉柬’”。而染色的方法是很环保很浪漫的：先以白矾水染过，而后又上红花汁，既有花的色泽又有花的香气。如果现在百姓婚寿喜帖要是用铅山的红花汁喜帖的话，肯定在品质上更上一层楼。百姓的用纸就更不用说，日常的包装纸、火煤纸，祭祀用的纸钱，一样也不能少。上饶的造纸人富有的想象力，极大地提高了中国各阶层的生活。
当年，石塘有一方大印，赫然刻着“石塘造纸”。据说，就凭着这方大印，石塘纸通行无阻，它所享受的就是今天的国家级的免检产品的待遇。
        二
上饶造纸业的发达，又给上饶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最具有历史意义的变化是改变了上饶城市的定位，上饶由一个消费型的地区发展为一个由产业经济带动下的综合性多功能的地区。
上饶初建之始是一个归隐的城市。在唐乾元元年建立的信州府，就是一个朝廷官员被贬的流放地。白居易有一首诗《送人贬信州判官》对上饶就有一个很好的记叙：
地僻山深古上饶，土风贫瘠路途遥。
不唯迁客须凄屑，见说居人也寂寥。
溪畔毒砂藏水驽，城头枯树下山魈。
若于此郡为卑吏，刺史厅前又折腰。
上饶的偏远贫瘠，上饶的巫气之重，使得白居易们宁愿折腰也不愿在上饶为官。
到了南宋时期，因为宋都的南迁，上饶离都城临安只有八百里之遥，又因为上饶毗邻福建武夷山，是个易守难攻可进可退的地方，所以辛弃疾等朝廷高官在失意时就在上饶隐居观望。这些要员带着他们的财富来到上饶，这就奠定了上饶是达贵们隐居的后花园的消费型城市性质。
正是到了明代，由于造纸工业的发展，彻底改变了上饶城市的原来历史的定位。造纸业是上饶产业的龙头，它的腾飞引起了其他行业一系列的连锁效应：
上饶的物流业得到空前的发展：造纸业的快速发展，使得上饶本地的原材料不够了，于是采购原材料的商业队伍就壮大起来了。造纸“所用为构皮，为竹丝，为帘，为百结皮。其构皮出自湖广，竹丝产于福建，帘产于徽州、浙江”，这些原料“自昔皆属吉安、徽州二府商贩，装运本府地方货卖”。
大量外埠的劳动力的涌进，加速了上饶城市化的进程。比如石塘，道光年间的一次火灾，就烧毁店铺518家，可见当时商业的兴盛。纸张制造出来了，要运往全国各地，就建立了多个四通八达的码头。有些码头日后就发展成了新型的城镇。城市化进程最显著的当数商业名镇河口镇。在洪武年间，河口只是有二三户人家的连村庄都算不上的地方，而就因为它离石塘只有七八十里，石塘所产的纸张都要运经河口外销，宦官使节采办纸张也频繁来往河口，各地商贩也就云集河口寻找商机，到了万历年间，“铅山县河口镇估舶所聚，商务勃兴，人口约五万，（其中茶丁、纸丁约两万余）”。到了清朝河口就成为了江西四大商业名镇之一了。
造纸业的发达还带动了其他产业的发展：如种植业、运输业、印刷业、商业、饮食业等等。造纸业使广信府的经济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对上饶各个方面来说真是善莫大焉。
三
上饶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早期的资本主义要选择在这里萌芽？
首先上饶有着优越的地理环境：“牙闽、控越、襟怀、面浙”，是四省交界的要冲，而且历来“货贿流衍，商贾络绎”，人气旺盛。因为上饶在南宋时打下的雄厚的基础，因此，元朝马可·波罗游历中国路过上饶时，就感叹道：“上饶是座宏伟的城市！”
其次上饶有着丰厚的自然资源。为什么铅山、上饶县的上泸、玉山县的横街都是纸业的生产基地？生产纸张需要三种原材料：一是要有好水。“水土宜槽”是造纸的第一条件。上泸有发源于武夷山北麓的泸溪水傍镇而过，就是因为水资源的发达，如今上泸建成了著名的大坳水电站。石塘也有颇有气势的铅山河流经；而玉山的横街现在也建成了峡口水电站，玉琊溪上已经开始漂流了。这些都可以看出如今的水资源依然丰沛。其二，要有丰富的林业资源。纸有三种：竹纸，以山竹为主要制作原料；草纸，以稻草、麦秸为主要原料；皮纸，以桑、槠等树皮为主要原料。可见这些原料与山是有关的，上饶是丘陵地区，山林资源也十分丰富。
上饶纸业之所以发达，最重要的当然是人的因素。那么，当年的上饶造纸人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首先应该是一群吃苦耐劳的人。造纸十分艰辛，过程相当复杂，原料要经过反复蒸煮、漂洗、浸晒、舂细，先后要添加石灰、桐子壳、柴灰以及其他药物，制成纯净的纸浆，然后用廉床从槽水中捞出，焙干。无论春秋冬夏，槽工手足不离水火，所以有民谚道：“片纸非容易，措手七十二”。是说有七十二道工序。
上饶的文人墨客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大量的反映槽工苦的内容，明朝的首辅铅山费采就十分同情地写过诗：“蓬头早作山月高，赤脚横立溪流碧。几工能得一帘成，还恐交官交不得”。清朝文人郑日奎写了一首《信民谣》：“铅山纸，堪柬册，厚如钱，白如雪，尤物劳民民力竭。几功能得一翻成，官府一声千万帧。但愿交官官不怒，价值有无谁能诉”？可见槽工之辛苦。
不过，上饶民间还流传的一首《光棍自慰歌》：“东方不亮西方亮，不讨老婆好清闲。日上省得半升米，夜晚省得半张床。省起铜钱买竹山，上半年头有笋挖，下半年头有纸担”。上饶连光棍都要种竹造纸，可见当年的上饶人普遍善造纸，普遍肯吃苦。
上饶造纸人更是一群能审时度世、开拓创新的群体。在封建王朝统治的中国，一旦有点松动的机会，他们就会开创能推动社会发展的新的生产模式。明朝中叶的资本主义的萌芽能够在广信这片土地上破土而出，就是因为有这些有胆识有眼光有能力的上饶精英，为它们的播种、浇灌、培育。他们改变了生产关系，采用了今天看来是市场经济的行为，比如在人力资源的配置上，上饶的槽房主也有自己的做法：“其槽房工匠亦多募工成造，……每人日给工食银三分，而工师、匠人种种不一，要皆各献能呈技”。槽房主广招人才，按劳付酬，这在五百年前的封建中国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
说到上饶纸人，就不能不提到杨益泰。解放后出生的上饶人以为杨益泰只是一个著名的建筑物，是个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其实在解放前杨益泰既是商号，更是一个响遍大江南北的上饶著名的民族纸业资本家的名字。杨益泰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他出生在上饶县，从事纸张的贸易。民国九年，他在纸张的生产基地应家顶畈，在纸张的集散地上饶城，在纸张的重点消费城市杭州和上海都设立纸行，就用这样的连锁经营的方式，使上饶的纸张通畅地走向全国。他还以造纸业带动了种植业，在花厅、前程、五府山、铁山等地买下了数万亩山林种植毛竹，自产自销，既保证了质量，又赢得了利润。杨益泰的生意做得很有规模，因此，他也赢得了“江南纸王”称号。可惜，在抗战时期，杨益泰外出做生意时不知所终。有人说他被日本飞机炸死了，有人说他被日本人抓了劳工了，累死在浙江的路上。总之，在炮火纷飞的时候，他竟冒着生命危险，外出做生意，一去未返。那时他修建在青石弄的、用自己名字命名的豪宅还未完工。后来，就因为杨益泰建筑的精美，成了今日的信州区博物馆所在。
四
早在十年前，我们受上饶电视台的委托，主持了《上饶文化》栏目，于是我们开始对上饶的文化特质进行考察与思考。上饶的造纸文化是我们的一个兴奋点。在查阅了大量的资料的情况下，我们也走访了石塘、河口、上泸、铁山、横街，也多次在杨益泰徜徉，我们终于发现了曾经的辉煌留下的刻痕。于是我们也想为今天依旧对上饶名列青史的纸文化感兴趣的朋友做一次寻根的向导。
你可以去铅山的石塘，那里还留有祝家上下花朝门、王家大院、一祝三词、天河号、罗家宅第、金仁泰纸行，还有作了小学的抚州会馆。每一个地方你都能感受到经济先驱们的气息。当你在古宅里拐弯抹角之后，会突然看到头带茉莉、手带珠串的美丽而高雅的老太太，她们会给你讲述祖上造纸创业的故事。
你可以到现在已经建成了大坳大坝的上泸镇，在当地人的带领下，去观赏依旧用明清手法造纸的纸槽。不过造的只是黄表纸。
你可以去玉山横街的峡口水库，看碧绿澄清的玉琊溪，那里就是明代上饶造纸业的发源地。
你还可以去铅山的老街、陈坊、篁碧、天柱山；去广丰的柘杨；去上饶的黄坑、周村、高洲、铁山；去玉山的怀玉……
当然，我们还有更多的是遗憾，因为我们只能从历史上去得意与自慰。（汲 军 程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