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妇和墙门里的堂屋


 

少妇和墙门里的堂屋

 

何鑫业

 

曾在一个接近年关的大雪纷飞的黄昏,看见一位穿风衣的少妇走进了一家墙门。这只墙门在我每天上班的途中,里面我曾经住过。因为熟悉的缘故,我知道那里面住着十多户人家,有一个很大的堂屋。堂屋是地板的,抬头是粗大方正的搁栅,堂屋里放着好几张八仙桌,有七八户人家在这里吃饭。

    那少妇进去后,脱去风衣,穿着一件花夹袄撑着一把伞又出来了,我见她去了烟杂店,买了一迭卫生纸、一封火柴和一绞缝被子的线。这是1979年的春节,雪下得很大,像个下雪的样子。这是春节前的年关,每个人都为自己买回了一些需要的东西,吃的、用的和穿的。

    堂屋的地板是洋松的,虽说年代久了,走起来有点颤,但绝对的平整绝对的光滑。堂屋的左侧和右侧都有楼梯,如果你在堂屋里等人,上面楼梯响的时候,你回过头去要等许久那人才会走下来。我这人有点怪,一见到象样的堂屋,有木制的楼梯,便会想起屠格涅夫的话,便会幻想那上面有女人走下来,而且一定是位懂生活的、解人意的已婚女子。

    这个女人走下来,给我沏茶倒水,和我谈一些很接得上嘴的话题。说着,一边聊一边扯出一绞棉线,将其一端穿在门的环上,叉开五指,开始搓纳鞋的线。每搓完一根,便用嘴去咬断线头,这时候她的短发便会飘下来,遮住整张脸,紧接着又是猛一甩,头发回去了,剩下的几绺还须用手将其抿到耳根后去。她的话题常常是这样的:上了年纪,差不多就行了。虽说婚姻是缘分,不能强求,可人到了这年纪就是急。别说,过了这年纪人还会变怪,不但七痛八热多起来了,还特别显老,显难看。过几天,她又会说:女人吧,生孩子是很苦,真叫做叫天不应叫地不行。可你说不生吧,更不行,别人说是老了空落落的太凄凉,这我不怕,倒是总觉得来了一趟世上,做了一回女人,没做全,感觉呃呃的,不是滋味。”

    坐在堂屋里,看天慢慢黑下来,然后又见左右上下各房的灯一一亮起来,这感觉一直存在我现在的记忆里。与我说话的少妇叫阿雯,她有晚上梳头的习惯,于是我没趣的时候,就坐在堂屋的椅上看她在房里梳头。她待丈夫很好,百依百顺。只有我知道,她在用大女子的性情做一位小女子。她在和我说话的时候,才多少有点像她自己,可我又恰恰是只喜欢和她说话不在乎她说什么的人。

    她总是跟我说:做人做人就是做人,可一转身又说:“老婆是老婆,朋友是朋友。第二天又对我说:做人快活最重要,其次是身体要好,钱在最后。”她梳头时喜欢站在窗前,有几次看我坐在堂屋里,黑黑的,就流眼泪。第二天在走廊里碰上,就说别样的话:其实,结婚了,成了一个家,也有不舒服的地方。我知道她在安慰我,可我就喜欢看她梳头,别的没有什么,她说什么几乎与我无关。

    等到我结婚的那年,我便搬出了这只墙门。事情过去6年,我才发现,当初我只一味地和少妇阿雯说话,听她说话的腔调、动作,从没留意过她说话的内容。可现在不行了,真正影响我的,却不是别的,而正是当时没听进去的那些做女人的内容:一个平和柔顺的女子才是最有力量的,有大女子的气概才能做好一名小女子。

    大前年的冬天,下着雪。我骑车经过宗文路,见一位女子穿着风衣在前面走,这位女子很像我熟悉的某一个人。我跟在她后面,左转右转,突然拐进了我住过的那条巷,后来又左转右转,竟然又走进了我住过的那家墙门。这样的事,让我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应该承认,这是一种男人才有的亢奋,我不由分说地也走了进去,我心里想顶多算是去找少妇阿雯吧,也该去看看她了。

    几分钟后,世界上最奇怪的事发生了,那女子竟然走进了阿雯的房间,这使我很尴尬。我走过窗前的时候,她又正好探头出来关窗,前面没有去处了,后面又无人可搭话。我只能硬着头皮对着她说:“很对不起,我要找的人看来搬家了。她说:找谁?”我说了找谁,她竟然冲着我说:“那是我姐姐,她去世了。”

    这一天,大概是我一生中感觉最奇怪的一天。我回家,妻子问我:有人设了个饭局,请你去吃,回个电话吧。我说:人都死了,还吃屁个饭!妻子说:什么人死了,这样说话。”我几乎咆哮:教我做人,教我认识女人,教我讨个像你一样的老婆平静过日子的人死了!”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