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的“模特”是张飞？

画家画人物，总要有模特；小说家也如是，笔下的文学人物多有原型：或是现实生活中的真人，或是历史传说人物。

真人作模特的例子，可举《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有学者称，宝玉形象中有着作者曹雪芹的影子（也有人说宝玉的模特是雪芹的一位叔叔）。至于以历史传说人物做模特，则可举《水浒》中的“大刀”关胜。

关胜本是官军军官，投奔梁山后，在忠义堂上稳稳坐着第五把金交椅。只是他的高位不是浴血打拼得来的，而是拜祖宗之赐：照小说的说法，他是“关菩萨玄孙”，即三国蜀汉大将关羽的后代。我们知道，关羽在后世被捧得很高，封王称圣，高居神坛。单凭“圣裔”的身份，关胜便足以在山寨中傲视群雄了。得祖宗之基因遗传，关胜的相貌也是照传说中关羽的模样描画的：“面如重枣美须髯，……紫骝骏马猛如龙，……宝刀灿灿霜雪光，……重生义勇武安王！”这是《水浒》中夸赞关胜的一首诗，从相貌、坐骑到兵器，无不是乃祖关云长的翻版。这同时也是水浒故事攀附三国故事的一个显例。

那么，山寨上排位仅次于关胜的林冲，是否也有原型模特？回答是：不但有，而且也是三国名人，即关羽的结义兄弟张飞。——性急的朋友马上会反驳：不可能！林冲是个连老婆都保护不了的窝囊汉子，怎么会是睚眦必报、怒打督邮的莽张飞的化身？少安毋躁，且听我说。

林冲的绰号是“豹子头”，据一位清代学者解释，那是指豹群中领头的豹子。这种解释显然有误。“豹子头”应是形容头肩相连、貌似豹子的强悍凶猛之貌。而林冲的这一绰号，应当来自张飞。看看《三国演义》对张飞外貌的描写：“其人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三国演义》第1回）再看《水浒传》中林冲的相貌：“那官人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水浒传》第84回）这两位不但“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相貌特征完全一致，连身高都一样，都是八尺。此外，两人的兵器也都是“丈八蛇矛”。

其实，《水浒》作者并不想掩饰林冲对张飞的“克隆”。书中第48回有一首诗赞颂说：“满山都唤‘小张飞’，豹子头林冲便是。”第78回又有一篇赋赞道：“林冲燕颔虎须，满寨称为‘翼德’”。“翼德”是张飞的表字。另外，山寨中设“五虎将”，分别是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和董平。这应是仿照《三国》中的“五虎上将”关、张、赵、马、黄而来。而关胜、林冲刚好与关羽、张飞相对应。

如此说来，林冲岂不是一个分裂的形象？从相貌、武艺上看，他跟三国中的莽张飞一般无二，可秉性脾气却完全脱节——遇事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在压迫面前隐忍避让、逆来顺受，那个鲁莽暴躁的张飞哪儿去了？

学者聂绀弩的解说，颇能释疑。他说，《水浒》开头的前十三回内容，可能是后来补写的。道理很简单：一部农民起义题材的小说，开头不写起义首领晁盖、宋江，却先写高俅、王进、史进、鲁达、林冲……这不符合小说创作的习惯。实际是，小说第14回晁盖登场，才是水浒故事的原始开头。而前边的这十三回书（准确地说是十二回半）都是后来添入的。其实早在聂先生论证之前，胡适先生也提出过类似看法，（注）有兴趣的朋友不妨找来看看。

这样一来，豹子头林冲“灵肉分家”的矛盾，也就容易解释了。即是说，在早期故事里，林冲的形象是比照张飞设计的。后来有位怀才不遇的下层文人为《水浒》增补了前面的十几回内容，大大增加了林冲的“戏份”。这位天才作家对林冲抱着极大的同情，把一肚皮牢骚感慨都倾注到这个受恶势力摆布的小人物身上。当他陶醉在创作中时，竟忘记了早期作者对林冲的莽汉定位。而小说人物一旦被作者输入灵魂，激活生命，往往会脱离作者的控制，依照自己性格逻辑，走出一条不受羁绊的命运之路来。

林冲形貌与性格之间的落差，是否就是这样形成的呢？

（注）关于《水浒传》前十三回晚起的论证，可参看：①胡适《水浒传考证》；②聂绀弩《论水浒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是逐渐提高的》；③侯会《水浒源流管窥》。